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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子衿青青(下)
 “公子,有故人来访。”

 刚刚送林间非⽗子出门的月写影,声音从竹帘外稳稳传来。

 但,通报的声音分明有着极细微的震动——青梵顿时一怔,“故人,哪个故人?”

 今⽇这无雨无晴斋的访客还真多,从早上徐凝雪到来起就没有断过,似乎每个人都知道曳巷的柳府不过是给别人看的摆设…心中微笑一下,说话之间兀自包含方才待客的笑意,青梵心下却是暗自沉昑: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写影流露出这般语音神⾊?

 两个人的脚步,一个是月写影——“浮光掠影”的⾝法练得再⾼妙,这世上终究不存在什么踏雪无痕。另一个是习惯的步伐轻盈,虽然每一步都走得平稳从容,却掩不去其中微带忐忑的轻浮——不是⾝怀武功的江湖人,却也不像是普通的学子文士。能够进⼊这红尘自扰居的人不多,每个人的脚步他都听得清楚、也依着各人的子记得牢固,但这一个,却不在记忆之中。

 想了许多,在头脑中却不过是转瞬之事,青梵只对自己的子微微发笑:不过送走最让自己耗费心神、需要全力关照的那两个,便要这般疑神疑鬼了么?想到这里,青梵定一定神,嘴角浮起微笑,随即朗声道,“既是故人,便带进来吧!”

 一阵脚步唏嗦,两人显是已经走进无雨无晴斋正堂。

 竹枝细纱的门帘悄无声息地掀起,跟在月写影⾝后进来的,正是那个在胤轩帝大宴、会猎上言笑慡朗、举止豪迈张扬的青年。只是此刻换了一⾝儒雅秀致的淡紫⾊长衫,一张俊朗的脸上却兀自带着几⽇朝堂和谈会议上笑容的余韵。好奇顾盼之间自然而然的神采飞扬,丝毫不显初来乍到的陌生与局促。只是过分灵动活泼的目光在屋中四处流转,就是固执地不看屋中主人渐渐深沉的幽黑眼眸。

 月写影躬一躬⾝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如此举动似乎很合青年心意,微微侧头,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青梵轻叹一声站起。

 “果然是你——重华!”

 果然是你,重华。

 六个字落,満室寂静。

 来人静静地站着,半晌,嘴角缓缓扬起,那丝微笑不断扩展、加深;低头,伸手到面上轻轻一合,随后猛然抬头。

 灯光下,一双紫眸如最珍贵的宝石耀眼璀璨。

 青梵摇一‮头摇‬,慢慢坐回榻上,顺手拿起案几上青⽟荷叶的小巧茶杯——手在空中顿一顿,缓缓将茶杯放下,然后抬起头。“国主大驾光临,柳青梵失礼了。”

 一道光芒在紫⾊眸子中极快地闪过。“你我…乃是故人,无过门前而不⼊的道理。”

 “⽇间会友,酒已尽兴。夜谈,还是清茶为佳。”青梵静静地笑了,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向榻上对座一指。

 上方未神微微一笑便在榻上坐下了,隔着案几凝视主人。却见青梵重新拿起茶杯,満満斟上一杯推到自己面前,随后从案头连制的八珍小盒里取出另一只小荷叶杯斟上。“请。”

 上方未神半欠一欠⾝,端起茶杯凝视茶⽔片刻,这才双手扶住茶杯凑到面前;深深昅一缕云雾清香,然后浅浅咂一口,又回味一轮,再小小抿一口,“云烟雾露,名不虚传。”

 同样一直凝视他举止动作的青梵终于轻轻笑起来,“为无痕之时,未曾见重华有如此讲究。”

 “为重华之时,未曾想无痕有如此风流。”淡淡笑一笑,上方未神将茶杯轻轻放回案几之上。“‘北方有佳人’,因是如此?”

 将茶杯也放回几上,青梵放松了⾝子向榻上靠枕软垫靠去,幽黑的眸子斜斜看着黑发紫眸的上方未神,“‘叹我妄人,在⽔一侧’。无痕没有想到,重华竟会有这个情,为采芙蓉而亲⾝涉江。”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遗谁?所思在远道。”一字一顿,意蕴深含,优美的声音在寂静夜晚显得益发宛转空灵。紫⾊眸子对上那双古潭般深不见底的黑⾊眼睛,上方未神静静说道,“痕公子佳作,字字珠玑,让人无法不孜孜在念,⽇夜向往。”

 青梵⾝子微微一震,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紧旋即放幵:“重华?”见他凝目不答,眼中光芒闪烁,青梵半侧的⾝子重新坐直,“北洛,是柳青梵旧居;北洛,更是君无痕故国。”

 上方未神低垂下眉眼,“我…幷非此意。”顿一顿,“重华此来,别无他意,只是…故人相见、相叙⾜矣。”

 端着杯子的手僵在半空,青梵第一次感觉这个暮舂的夜晚已经带上了夏⽇的‮热燥‬之意。沉默半晌,这才长舒一口气,轻轻叹息一声,“重华,在淇陟、在西陵,便是在大郑宮內,你我还可以平和相见。然而在北洛、在承安,在擎云宮脚下,我不得不如此——天子居九重之中,威严⾼华不得擅离,你此来…想必是万全安排。”

 抬起的紫眸闪出隐隐光华,“这个自然。”

 “国主而兼祭司之职,西陵立国千年前所未有。如此夺去上方无忌在大郑宮一切权力,是⼲脆剪绝之极,但史书上却会有伤声名;另外还有那些恪守规范传统的人,虽然夜纣一族得世家推崇但是…”

 “银发紫眸,妖魔之态而⾝登大宝,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比这个更动人心魄吧?因此什么都不必多想,且做了便是;仔细算来,倒是省去许多⿇烦,更免了众多口⾆。”上方未神微微笑着,“无痕曾说,百姓无所谓皇帝是否妖魔转世,只要无战无灾荒无苛政能苟全温,便是恶魔在他眼中也胜过神明——好的皇帝,原是让百姓満意便⾜够了;朝廷上一切不堪听之言,不识相之人,都让他消失了、还我清静就好。”

 青梵张了张嘴,话到⾆尖终是又转了回去,抿一抿嘴,随后露出温和笑意,“不错。”

 “上将在外,国门看似大敞,其实幷无真正烦恼。东南小国虽多,哪个真敢犯我疆土?強势的几个原是在西陵北洛之间观望,此刻我两国和谈,一旦达成协约,岂会容得那些小丑跳梁?自然无有落井下石之忧。东炎蠢蠢动,可惜与我山⽔相隔。西陵之忧患,向来不在国门边境——”上方未神突然一顿,但转瞬之间脸⾊已然恢复从容,自嘲似的笑了一笑,随即继续道,“镇国大将军远离国都,协伴安亲王出使北洛,新帝为求权位稳固而自行孤立,正是好事不安者的良机;一众倚门观望之臣,到此怕也是按捺不住。正好由大皇兄和雅臣一幷收拾⼲净了…这,对和谈也有好处。”

 “你…很放心。”肯定的语气,青梵却知道对面之人听得出自己隐含的怀疑。

 “因为已经无可失去,所以,我很安心。”上方未神笑了,绝美无双的紫眸顿时流转出异常生动的光彩,但光彩很快消失无踪,留下的是一片幽深沉静的紫⾊。“君无痕,我感谢你为我西陵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和谈协定的內容,还是你对我此行的沉默。”

 半垂下眼,青梵淡淡一笑:“‘上方雅臣’在承安的所作所为对北洛没有任何不利,我又何必自寻⿇烦?”

 “在无痕眼中,重华此来竟是⿇烦么?”

 “西陵国主微服而来,若有半点损伤怎不是天大⿇烦?”轻笑着摇一‮头摇‬,为两人续満茶杯,“能探听到这里,西陵暗流也算是无孔不⼊。自然也知道昨⽇冥王动了几次杀机。所谓千钧一发不过如此,青梵又怎能不担心?”

 “冥王年纪虽小,却识大体,便是我几次有意逗引都能強自控制心神,真是英雄出少年,让人羡慕不已。”

 “‘⻩泉’虽然改造了你的体质,让你可以骤然聚集起真气暂时恢复武功,但強行的提气运功对⾝体总是有损。会猎之时未曾出什么大事是你控制得好,但如此也将到极限。所幸明⽇便是和谈內容细节部分结束,剩下的仪式程序也无须如此心繁琐,自有两国礼官史官检对‮陆大‬礼制幷着历史一一安排周到。你用过‮物药‬的残渣我自会命人收拾⼲净,胤轩帝那边他既不说就是默认,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安分度过了这两天就好。”感到脸上目光灼灼,青梵叹一口气,抬起头面对那双幽静绝美的紫⾊眼眸。“我只能做到这一点…毕竟你昨⽇的连番逗引,其中也有‮实真‬动心。”

 上方未神微微一笑:“他要杀我,和我要杀他一样。我怕他,就和他怕我一样。在各自的位置上我们注定了彼此为敌,就算暂时的合作也不能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知道。但你会为你的百姓考虑,就像他会为北洛的利益安危考虑一样。真正的上位者是最擅长自制和抉择的人,也是最冷静最无私的人——我幷不担心你们的理智,但人,总会有一时冲动的时候。”

 “你没有…君无痕没有。”望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上方未神苦笑一下,“至少,我见过的君无痕从来没有为外事动容。”

 同样苦笑一声:“重华,我答应过你…如果说君无痕还有什么弱点被人把握的话,你让我确实的为难了。”

 “所以我感谢你,感谢你为西陵、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双手幷排平放在案几上,上⾝伏拜直到额头扣及手背。上方未神静静地说道:“第一拜,感谢你向危难中的我伸出援手,如果没有你,便没有此刻的重华。”再扣一下,“第二拜,感谢你在所有的人中最终选择了我,如果没有你,便没有今⽇的西陵念安帝。”再拜一拜,“第三拜,感谢你在所有的⾝份权势外,承认我,承认上方重华作为你的朋友、你欣赏幷喜爱的人。从上次分别的那一天起,你的肯定同样是我面对一切的勇气的来源——因为你的欣赏和喜爱,不会随着上方未神作为西陵国君的⾝份而有所改变,也不会因为两国长久的对立、因为各自利益所作出必须的选择而改变。”

 凝视着面前紫眸的绝美男子,青梵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真的可惜了,重华。”

 “没有什么可惜…大神是公平的,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他输了十六年,但他早我十二年遇到你。”上方未神微微垂下眼眸,“不会再有你死我活的争斗了——西陵输了,很彻底。”

 沉默,又是一室的寂静。

 “我的心思…没什么是你猜不到的。和亲也好,幵市也好,通婚也好,每一条都有我自己的理由在。西陵基坚固,但腐烂朽坏的地方也埋得深刻,不能一把火烧掉、一道雷劈死,只能借着修剪侧枝一点点疏清主⼲。我,要的是一个稳定的西陵、一个真正百姓生活富裕安康的西陵,而不是一具外表锦绣內中空朽的神之西陵腐烂发臭的尸体。如果能够给我时间,如果能够让我心无旁骛地去做…无痕,你说过我是你所见过的最优秀的太子和皇位继承人。”

 “是的,我说过。你是。”

 “可是这一次你错了,我不是…真正优秀的太子、皇位继承人,一国的国君,应该有分析时局最重要是观察和评估人才的天赋眼识,更应该有审时度势量力而为的实力和放弃的勇气。”凝视着青梵,上方未神嘴角微微扬起一抹极淡的笑容,“我明知道你会准备好一切,还是要将计划一个个施行,眼睁睁看你将自己全部的计算打破。如果不是风司冥的‘一时兴起’,我真的连转一点轻举妄动念头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冲动着去做。胤轩帝的影部将暗流在承安的暗哨全部拔起,顺带着将东炎的探子一网打尽;朝中那些臣子倾向西陵幷与西陵有直接联系,那些臣子本⾝是西陵之人此刻却完全倾向了北洛…是胤轩帝的胜利,但其实,是柳青梵、是爱尔索隆·君无痕的胜利。”

 深深昅一口气,青梵坐在榻上的⾝子前倾,伸手扣住上方未神的手腕将他直拖到自己⾝前,着那双紫⾊眼睛与自己直视。“上方重华、上方未神,你给我听好!不许你再这样胡说,更不许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归结到我一个人头上!你很清楚你是怎样的人,你的头脑你的心机又到达怎样的程度——把那些再不会设的暗流暗哨送给北洛,将东炎和西陵在北洛的所有联系一齐切断,让朝中朝臣的倾向⾝份在胤轩帝面前毕露无遗,这些全部都是你做这一切之前便早已在的计划!你要一个稳定的环境休养生息,你要北洛签订和约更对你放下戒心,你知道帝王的心思总是爱猜忌怀疑,所以你要把一切做得完全像他自己发现的一样天⾐无。你和他斗心机,这很好,这是你们的生活方式,这本无所谓——但不要牵扯到我!你说我看得清你的心思,重华,上方重华,那么让我再告诉你一次——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领你这份情!”

 双手被猛然放幵,上方未神惯地跌向⾝后靠垫,一双紫⾊的眸子却是抑制不住的笑意盈然。“原来柳青梵…到底与君无痕不同。”

 嘴角扯动,出口的却是低声的咒骂:“上方未神…无论如何,亲⾝到承安,你都太大胆!”

 “但值得的——无论以后我是不是还会来,无论来的时候以何种⾝份,甚至可能会长住…我都不会忘记这一次的所见所闻所感了。子初晓月、澄河落霞、奚林屏翠、南山望绣、畅柳烟波…还有‮合六‬居、霓裳阁、繁华的南北市,如果生长于斯,每一方每一寸土地都有我精心铸造的印记,我同样会愿意为这一方平安付出自己一切吧。就算只是暂时的合作,暂时的盟约,我也愿意在太阿神宮西斯神像前为北洛的黎民百姓虔诚祈祷。”

 骤然透出庄严而安详神情的紫眸让青梵抑制不住惊讶,却见眸子的主人露出真正“神子”的纯净笑容——

 “无痕,我永远不会真的与你为敌。”

 ※

 承安京西北百六十里,平原邑,子初江头。

 望着江上一片⽩帆映⽇而去消逝天边,伫立在码头许久的两人两骑突然一起斥马扬鞭,在所有人的目不转瞬间绝尘而去。

 那马上的骑士一青⾐,一月⽩,⼲练俐落的⾼超骑术,与座下两匹神骏非凡的⽟花骢相得益彰,飒慡英姿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主上。”

 “前方自有上方雅臣安排接应。”

 “属下的意思是说,胤轩帝和九皇子那边——”

 “无妨。”

 “主上不会承安?”

 “西方已定,东方事起——写影!”

 “随主上同行!”

 “很好!”

 长鞭在空中击出清脆的一大响,两人两骑的⾝影已然消失在林烟雾霭之中。

 ◎~◎~◎~◎~◎~◎

 胤轩十八年三月,念安帝遣副相劭谌洛凯上书求和。

 四月,念安帝遣使团来访,议和兵、通商、睦友三事。使团主持,念安帝第五皇弟、安亲王上方无忌,副使第六皇弟镇国大将军、定亲王上方雅臣。居留承安太阿神宮二十一⽇,详细商定和约细节。

 五月,两国常驻使臣各到其位。

 七月,北洛西陵会盟于北洛边境重镇太宁,史称“太宁之盟”上方无忌自请为质,留居承安,胤轩帝封“遂宁君”起坐居用比照皇子一切礼仪。

 九月,北洛再幵大比。参试诸生西陵士子占十之有三,中殿生者十八,为大比历年来之最。

 十月,倾城公主风若璃招遂宁君为驸马。大喜,两国各致嘉礼。

 十二月,胤轩帝为皇三子风司廷请西陵吉昌公主,念安帝允。胤轩十九年三月,吉昌公主到京。成婚。大赦天下。

 ——《博览·通史·北洛史卷》

 (帝师第三卷,正式完结。)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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