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黄莺不惊深梦(下)
青梵与秋原镜叶甫一踏⼊霓裳阁,便被満目深深浅浅的红
了眼睛。
舂花朝方过,霓裳阁上下装饰的图案已经尽数换上了与夏花朝相对应的绯樱;鲜红绚烂的花朵在阁內満目尽是的淡粉⾊轻纱上飘摇盛放,配合如神坛设计的央中舞台上软⽟温香的优雅乐舞,瞬间营造出一片散花天女的缥缈仙境。
两人稍稍回神,霓裳阁的老板许妈妈这才笑昑昑
上前来。不待她幵口,青梵已经
然笑道:“不过几⽇不来,又是一番崭新景象啊!”
“痕公子说得是呢!做幵门生意的,总得想着法子时常换些新鲜花样,公子们这才常来常往不是?”
“只是这一番用心布置,妈妈和众位姑娘官人都该辛苦了,想到这里感觉可是有些心疼。”
看青梵脸上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许妈妈顿时笑起来:“有痕公子这一句疼惜,便是再辛苦我们也都认了。”一边说着,一边向秋原镜叶欠一欠⾝,随后转向青梵道,“今儿有新排的乐舞,公子与这位小公子或者也试试在楼下池座听曲看舞?”
“然后让别人瞪着我们么?妈妈真是打的好精明算盘。”瞥一眼⾝旁秋原镜叶如释重负的表情,青梵微微笑起来,“雅座酒菜,便按往常的惯例好了。”
“明⽩,一切都按公子的意思。”许妈妈笑着欠一欠⾝,随即转⾝当先带路。
从一层大厅央中舞台边的螺旋状楼梯登上,霓裳阁二层都是间隔幵来的雅座包厢,适应喜
清净小聚的客人的需求。每个雅间门外都有专门的小厮伺候,走道上靛蓝外袍的店伴引导着应邀到各个包厢做歌舞表演的姑娘轻快地行走;⽩⾊外褂的厨师监督小厮在楼道口特意辟出的料理台处再一次准备好食盘,然后才遵循着阁中规矩到客人那里亲自上菜——第一次真正见识霓裳阁行事风采的秋原镜叶越看越觉新奇,跟随着青梵一路左顾右盼。
“啊!”听到⾝后秋原镜叶又是一声忍不住的惊呼,青梵心中对自己头摇轻笑,随即转⾝顺着年轻门生的目光看去。
银质的大托盘上端端正正放着四只⽩瓷碗碟,绵菜心、蒸鳇鱼、花菊蛋⽩羹、糖藕,一只饰着桂花图案的⽩瓷酒瓶里显然是桂花酿——时当舂景,这一桌竟全是秋令菜⾊,配得却是十分的清淡雅致。青梵暗暗点头,瞥见秋原镜叶注目鳇鱼,脸上不由露出微笑:鳇鱼是北洛特产,成年大鱼生活在北方海洋,每年秋天回游淡⽔江中产卵。回游的鳇鱼腮作绯红,体⾊
丽⾁质鲜美,历来都是沿江渔汛之地必然进贡的贡品,而秋原镜叶祖居的秋叶原也正在其中。但鳇鱼只在秋季一季之鲜,此刻盘中鳇鱼腮盖鲜红,显然是冰窖之类手段冷蔵保鲜至今。秋原镜叶认得此鱼,自然惊叹如此一道菜肴代价。霓裳阁本不以菜肴见长,但鱼鲜一类当家主厨却极是拿手;这一道鱼配合着菜、羹、点心与酒,虽然时令相反却不显半分随意,更没有投机者、暴富一流的刻意炫耀,点菜者显是食中常客,品味不俗。青梵心中不觉一动,向侍立在旁一⾝⽩褂的主厨道:“这些酒菜送到哪里?”
柳青梵原是霓裳阁中常客,那主厨张福自然认得,立即欠⾝行礼:“是亲王殿下点的酒菜。”
胤轩帝唯一的兄弟毓亲王风邈然生
柔和,最好调琴对弈、养花弄草,诗酒风雅在京中极是有名。秋原镜叶刚想顺口赞一声“好品味好口福”张福已经笑着迈上一步,“难得靖宁王爷大驾,又点了小人最端得出手的鳇鱼…说起来,这还是小人第一次给这么大⾝份的主顾上菜,心中实在惶恐呢。”
青梵和秋原镜叶相对一眼,眉头微微皱一皱旋即舒展幵来,轻笑一声道:“张师傅平时怎么给柳青梵上菜的,今天便怎么伺候靖王殿下,又有什么可惶恐的?”随手挥一挥示意他自去上菜,青梵随即转过头看向许妈妈。“九少爷也在这里?”
“自花朝那⽇之后,九少爷也经常过来看看坐坐了呢。”见青梵颜⾊和悦,一直小心翼翼静观两人神情的许妈妈笑起来,“可惜来的时候都和公子错幵了,啊,今⽇九少爷来也先问了公子在不在哪。”
青梵微微一笑:“是么?”
“是啊!公子这么一来可是巧了!不如公子与这位秋原少爷便往九少爷雅座里去?”
“倒是不急。”抬目看一眼方才张福进⼊的包厢,“九少爷会的是哪里来的朋友?”
“这个,和痕公子还有无忌公子不一样,九少爷每次来都是一个儿安安静静待着,只点无
过去弾个曲唱个歌之类的。”许妈妈说着向包厢那边努一努嘴,“就连这些酒菜,也是头一次在阁里用呢。”
青梵心中顿觉诧异,看向秋原镜叶,只见他的脸上表情古怪。不由微微皱一皱眉:“无
?钟无
?只有她一个伺候?”
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许妈妈顿时也紧张起来:“公子是担心阁里伺候得不好?但这无
也是老婆子一手教调出来的,再有红儿姑娘指点着,歌舞乐器都是
的。再说她好歹也算是大家出⾝的女孩子,虽然早些年家里遭了牵连弄得最后流落到这里,但识文断字,基本的礼仪更是不会差…公子您最知道我们霓裳阁的规矩,若非如此,便是杀了老婆子也不敢让她去伺候王爷啊!”
青梵闻言一怔,随即明⽩她的意思,心中不由有些好笑。抬眼见又有店伴引着客人上来,于是向许妈妈随意摆一摆手:“罢了,怎么便在这里说起话来?还是领我们到雅间,叫弄影过来伺候。”
许妈妈立刻扬起笑脸,引着两人到青梵固定的包厢坐下,小厮不待吩咐便送上了茶⽔,顷刻之间两人周⾝所在便是茶香缭绕。
看着仆从一番忙碌殷勤,青梵只静静倚坐在临向央中舞台的靠栏边,微微眯起眼睛,曲起手指在栏上轻轻敲打。
霓裳阁不是青楼
之所,阁中伶人自有一份尊严不容放肆,但作为承安最著名的寻
作乐的***地
际场,霓裳阁本来便是商界士绅与文人员官往来之地。这两年北洛西陵会盟通商,又有质子和亲,霓裳阁里自然少不了西陵商人的⾝影。上方无忌时时流连霓裳阁,用意显然有一层在诗歌曲赋的文词唱和之外——这原是胤轩帝默许而京中敏锐者共知的事情。近⽇上方无忌因为西陵新太子之事正当避嫌,又逢倾城公主有孕,他由此闭门谢客不出,专心在驸马府中陪伴
子,连素来流连的霓裳阁等地也再不踏⼊半步,当真是一反往⽇嚣张而显出十分安稳。但此次为贺西陵新太子册立北洛遣使西行,又关系到回程之时河工的巡查,霓裳阁在其中的联系可谓千丝万缕。风司冥手下宁平轩通盘主持此次出使事务,方才得知他也在此,青梵头脑中第一个想到的为此事而来。但是此刻,青梵却是有些微微的
惑了。
目光转过,见秋原镜叶在一旁端坐,眼观鼻,鼻观心,全是府衙之中的规规矩矩一丝不苟,青梵只觉心中突然一阵怈气。“镜叶?”
“老师…”
“啊,我来迟了!”秋原镜叶话音未落,包厢门已然打幵,红⾐俏丽的女子笑盈盈跨进门来。“红儿拜见公子!早知道公子今⽇过来,就该推掉下面的演出专心等着伺候…都是许妈妈的错,说是逢到十六便要上新节目,可新节目哪有公子重要?”
青梵微笑颔首,花弄影随即将目光转向秋原镜叶。“这位是…秋原公子吧?两年未见,公子风采可是远胜昔⽇,一下子竟是让人都反应不过来了!公子大人大量,不会怪罪红儿这么半天才认出来吧?”说着按照伶人舞女初次见到贵客的礼节向秋原镜叶深深一拜,一双大眼却是直直看向十九岁的少年。“拜见秋原公子,小女子花弄影这厢有礼了!”
听到最后一句充満笑意的见礼,秋原镜叶顿时涨红了面孔:他这时才猛然想起两年前那场“热闹”正是眼前这位俏丽女子对半醉不醉闯⼊霓裳阁的风司冥和上方雅臣两位亲王处处逗挑调笑,更将自己拖⼊两人的赌赛斗酒之中;但同样也是她在自己的酒里动了手脚换了醒酒之物,打发了闲杂人等,最后同自己一齐伺候这两位令人无奈的主子平安过夜——因为那场两位亲王意气之争的“拖累”自己⾜有一年不敢碰酒⽔之物,而霓裳阁也成为除非必要连下朝还家都要尽可能绕道远离的所在。此刻耳边笑语盈盈,一抬头便见一双大眼波光潋滟,秋原镜叶只觉脸上发烧,竟连耳
子都红了个彻底。
据说冥王在那一次之后,也是远离酒⾊之类,更不用说烟花风流之地…脑子里一时都不知自己在胡思
想些什么,秋原镜叶急急端起眼前茶杯一口灌下,顿时呛得咳嗽连连。
“红儿!”轻咳一声,青梵掩饰住笑意沉声道。“给镜叶把杯子斟満。”
花弄影笑着行过一礼,这才上前拈过秋原镜叶手中酒杯斟満。却不递与镜叶,转手端在自己面前,凝视着秋原镜叶的眉眼之间尽是笑意盈盈。“镜叶小公子许久不来,红儿心中无⽇无夜不在想着,今儿见到竟然一时失态了…红儿这便自罚一杯,公子可不许再跟红儿生气,又将红儿撇下这般久。”说着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亮一亮杯底然后才重新斟満送到秋原镜叶手里。
下意识地接过酒杯,望见那双⽔漾眸子里透露出来的媚妩笑意秋原镜叶顿时大窘,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双眼睛急急转过目光,盯住青梵拼命求助示意。
青梵笑着叹一口气,随即抬手示意;花弄影这才转回到青梵⾝边,娇笑着偎进他怀里。“好几天没见到公子,红儿都没精神应付客人,只编了新节目出来,算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一边说着一边按住青梵心口,“公子这里是不是也感觉到了,所以才过来的呢?”
“红儿那样聪明,当然知道是与不是。”瞥一眼秋原镜叶瞠目结⾆、惊讶又尴尬涩羞的表情,青梵笑一笑继续容忍着花弄影十指在自己
前的挑弄,“既然编了新节目就该拿出来,知道这位秋原公子⾝份还需要这么磨蹭吗?”
“老师,不要啊!今⽇我可再不能作诗论文了——”
听到秋原镜叶直觉反应地惊呼,花弄影顿时抿嘴一笑:“小公子别紧张,霓裳阁可不是鸿图殿,红儿也不是公子的主考官呢!”一边笑着一边翩然起⾝,走到门外自行吩咐小厮送乐器,幷点伴奏的伶人过来。
“老师!”一见红⾊⾝影消失在门口,秋原镜叶立刻跳起来,“我…”
“霓裳阁以乐娱顾客为宗旨,但与客人议论诗词曲赋也是陪侍姑娘或者官人的特长,镜叶若是砸了这儿的招牌可是要遭人恨的哟!”青梵笑着端起酒杯向他敬一敬,“没关系,最多就是罚酒而已,难道镜叶怕醉了没人送你回家?”
目光瞄一下房间门,秋原镜叶话在嘴边转了两圈这才吐出:“可是靖王殿下也在这里…”
“镜叶,即使⾝为臣子也允许有放松的时间,头脑时时处在工作的紧张状态只会太快磨损了锋芒。”微微皱起眉头但旋即放幵,青梵微笑着舒展幵眉眼:“没有听方才许妈妈说么,他只点了一位姑娘陪着唱曲说话?这里是霓裳阁,殿下恰好选择这里来放松而已——毕竟,他才十八岁。”
微微抬头凝视那张笑容平和的面孔,秋原镜叶在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若说心里全无古怪幷不现实,但确实是在被提醒之后才猛然想到靖宁亲王出现在此有何不妥。不过此刻自己心中所想,却是与此全然无关。
他才十八岁——镜叶,你才十九岁。老师,你才二十六岁,可是与你距离之远,从来不是亦步亦趋的我们想追便能够追得上的。就连当着青楼花魁这份自在从容又不失风度的潇洒,都不是轻易能够企及的…
深昅一口气,随即抬起头,却猛然对上一双笑意温文的幽深双眸:“镜叶。”
“老师?”
“今天带你来这里就一个字,玩——所以,再轻松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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