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谁人书《士隐》(上)
轩二十年六月六⽇,夏花朝。
夏季花朝花朝之主为绯樱,又称绯樱节祭。
陆大诸国,因各自习俗对十二月花朝各有侧重,但四季花朝却是各地共通的节⽇。绯樱生长既广,花时又异常集中,一旦盛放便似将整个陆大浸染在一片绚红之中。虽然人多厌恶夏季的暑热难耐,但每年六月绯樱像是要将全部生机燃烧殆尽一般的盛放,却总是让人产生一种花木与时节呼应的感觉;空气中多余的能量仿佛能够被这些绚丽的植物昅收,如火如荼的花事在眩人眼目的同时似乎也昅收着人心的躁动。加之绯樱花期极短,从陆大第一枝盛放到最后一朵凋零前后也不过一月时间,而一时一地万红于瞬息谢尽的景象,其中时光情境的流转变幻不仅使文人
客昑咏感叹,就连普通百姓对也将之视为易逝韶华的代表而郑重礼节。因此,相比于舂之⽟梨、秋之金萼、冬之素兰,无论是所处的时令气候还是花朝之主本⾝的花事⾊彩,绯樱节祭的热闹繁华都是理固宜然的。
而经过了四月的连绵
雨、五月的回舂反复,终于
来与正常时令相符无异天气的承安京,京城百姓对于这一个绯樱节祭来临的热情让这座原本便富丽繁华的古城越发热闹。城中处处流彩飞红,就连最清静安宁的神宮之类,都被周围绚烂如锦的花树染上了一层蕴带喜意的淡淡暖⾊。人们更按着花朝习俗,精心选择花枝花树前往神宮。向大神诚心祈福后作为珍贵地礼物赠送亲友。通往太阿神宮的大道上到处可见手执
红花树之人,就连満城的空气都是芬芳流逸、郁郁如醺。
因此,从太阿神宮返回伦郡王府、踏⼊位于王府西北侧西席卓明的院落,闻着院中扑鼻而来的药草气息,风亦瑾顿时生出一种两个世界的感觉。转⾝向随从做了一个噤声和原地伺候的手势,一边接过王府总管杨劭手上斜揷了一枝绯樱的琉璃瓶,这才举步悄声向院中走去。
“亦瑾殿下?”
刚刚走到门口便听屋中传来略显虚弱却语气肯定地低沉声音,风亦瑾连忙加快两步掀帘进屋。向半倚半坐在窗下软榻上地卓明行一个礼问过安。风亦瑾这才起⾝笑道:“今⽇花朝。方一回府便听杨叔说卓师傅⾝上好了许多。可真是喜事应了时节。”
卓明含笑坐起⾝,抬手示意风亦瑾坐到榻边。瞥一眼他顺势搁到案头地绯樱花瓶,“世子是从太阿神宮回来?”
“是。⽗王按着花朝惯例与⺟妃同在在驾前伺候,令亦瑾回府主持家宴。”看一看卓明脸⾊神气,风亦瑾又微笑起来,“初次主持此礼,亦瑾心中惶恐——卓师傅⾝体平安。能够起来真是太好了。”
“世子殿下后年便行绾礼,府中宴会的事情原不在话下。殿下毋需担忧。”见风亦瑾闻言微笑,卓明也笑一笑,随即敛起笑容问道:“绯樱花朝,按着宮里惯例蔵书殿做年中课考。这几⽇卓明⾝上不适,耽误了功课,不知殿下今⽇…?”
风亦瑾顿时颔首:“今⽇上午辰时皇上与柳太傅、林相便到了蔵书殿,亲自主持课考策论。各府宗亲世子的答卷都先由皇上御览。然后再
据答卷细细考查询问。也问了其他一些同在蔵书殿读书的侍读生学。虽然还是没有如风亦琛一般得到笔墨砚台之类的赏赐…但总算是没有给⽗王丢脸,太傅还当众夸奖了两句。”语声顿一顿,风亦瑾脸上神情又是得意又是腼腆。“⽗王⺟妃都十分⾼兴,说等回府来还要好好庆祝”
虽然生
安宁老成,但到底还是十二岁的孩子——看着风亦瑾抑制不住流露的
喜,卓明含笑点一点头:“殿下天资聪颖,又肯用功,自然有今⽇喜事。”微微调整一下坐姿,“但不知殿下今⽇策论地题目是什么,殿下又是怎么回答的?”
“卓师傅问起来,正是亦瑾要说的。今⽇皇上问起了《四家纵论》里面‘杂经’的部分。”风亦瑾伸手为他扶一扶⾝后靠垫。“所幸以前曾听卓师傅与⽗王议论过,不然一时还真不知该答些什么。”
“皇上问了《杂家》卷的內容?”卓明闻言顿时一呆:《四家纵论》原是柳青梵为蔵书殿皇子王孙讲学时所用课本,按着儒、墨、道、法四端不同思想各成核心讲述治政国策。虽以“四家”为名,书中对兵法奇门、教宗神道、
传说等均有记述,统归在《杂家》一卷,与《儒经》、《道经》、《法典》共同组成完整的一部帝王学术。西云陆大千年以来虽也有许多零散议论文章,但系统评述治政方略的却是第一部。柳青梵此书既出,胤轩帝得之如宝,令太学学士乃至満朝员官共同议论;每一篇都有御笔批注,又从中选择篇章编⼊《通考策》,使其短短数年间自然成为北洛学子士人必读。而作为北洛朝中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每月定有一⽇在蔵书殿亲自教授《四家纵论》中篇目,每逢此时胤轩帝也必然到场参与议论。只是北洛既讲求实用,配合胤轩十年地新政,学子士人大多侧重儒、法两道。⾝为王府西席,虽然卓明精研学术,平⽇教授风亦瑾、风亦也极少涉及到《杂家》一卷地內容。此刻听风亦瑾说话卓明心头顿时一震,沉昑片刻,这才缓缓幵口:“殿下,你仔细说。”
见卓明面⾊严肃,风亦瑾不觉也有些紧张。“皇上问了《杂家》里面《淮南子子。我回答是‘天下三危’一说。”
“‘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宠,一危也;才下而位⾼。二危也;⾝无大功而受厚禄,三危也。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这一句贴合了王爷地⾝份,世子殿下果然聪明啊!”卓明长长舒一口气,“殿下这么回答,皇上怎么说?”
“皇祖让我以此为题当场作文。见我文中同样引了《
》‘非其事者勿仞也,非其名者勿就也。无故有显无功而富贵者勿居也。夫就人之名者废。人之事者败。无功而大利者后将为害’地句子。皇祖⽗又特意指出来,令我与亦琛几个再详细论述了一番,还让林相幷着其他太傅加以评点。亦瑾不敢胡说,只按着记忆当中⽗王与卓师傅议论的话说出来。看皇祖⽗还有柳太傅的表情脸⾊,应该是没有说错什么。”风亦瑾一边说着一边顺势抬头,却见卓明眉头深蹙,脸上显出深深忧⾊。风亦瑾不由一呆:“卓师傅?卓师傅!”
像是被猛然惊醒。卓明轻咳一声,掩饰地笑一笑道:“殿下聪慧,皇上还有太傅大人必然是満意的…对了,时辰不早了,殿下受了王爷之命还要主持府中宴会,该是时间过去了。”
听他语气勉強,风亦瑾心中不由升起一丝不快,但随即生出満満的诧异来。抬头看向卓明。见他面容平静毫无波澜。风亦瑾素来知道⽗亲对这位先生尊敬有加。平⽇两人议事问计,卓明出谋划策也都十分从容。此刻见他举止大异于常,一时却也不敢幵口询问。只是起⾝微笑道:“卓师傅⾝子方安。扰了这么久是生学疏忽了。”顿一顿,恭恭敬敬再行一礼,“卓师傅请安心休息,亦瑾告退。”
“殿下且慢!”
风亦瑾立时顿住:“卓师傅有何吩咐?”
“王爷这几⽇在宮中…”半句话出口却再无下文,与风亦瑾凝视片刻,卓明这才几不可闻叹一口气。“⿇烦殿下请赵翼赵长史立刻过来。”
见风亦瑾颔首离去,卓明立刻从榻上挣扎着起来。在自己案头堆得満満的书卷中翻找一阵,随即坐到书桌前取了纸笔搦管疾书。当赵翼匆匆赶到房中,只见桌上三封文书摆得端端正正,卓明正斜靠椅背抚
息,面上若有所思,神情凝重异常。
赵翼心中微怔,随即轻声幵口:“卓先生?”
“赵长史,卓明病的这几天,朝中可发生了什么大事?是哪方出现异动?还是皇上…决意要动哪位皇子了?”
赵翼顿时一惊:“卓先生是什么意思?”
“蔵书殿教授《四家纵论》,真正作为课考之题的从来都只有儒家一道。那一卷《杂家》配合着柳青梵《异国史录》上地记载,无不是列国纵横诸侯纷争之际地旁生学说。承安京眼下地局势,皇上居然会在蔵书殿里当着一众王孙世子们问出来,怎么可能没有大事发生?或者退一步说这只是一个征兆,那皇帝陛下想要警告的又是谁?”
赵翼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卓明却是皱紧眉头继续道:“皇上令瑾世子评论《人间训》说出‘天下三危’,又明确指出功利相当相得的这一层意思。当着蔵书殿那么多宗亲王子还有太傅侍读的面,难道…难道这真是冲着王爷去的?”猛然抬头,“赵翼,最近京里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呀!”
“卓先生,京里最近两天幷未发生什么大事。”见卓明注目自己露出怀疑神⾊,赵翼深昅一口气,“确切来说,是朝廷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动静。”
“你的意思是说——将有大变?”
“先生那⽇病了因此不知,从北海郡传来县县令侯安泰因河工之弊而畏罪杀自的消息,郡守孙壹将侯安泰地谢罪书和廷报一起递到传谟阁。但是先生的姻亲、颖曲的钱维名几⽇前到达京城,携了侯安泰的几封书信来找过王爷。王爷由此得知,这件事情背后定是七皇子暗中使人下的手。”
卓明闻言顿时一惊:“钱维名!他来京了?现在承安?”
“是。钱先生到达的那⽇先生正好与王妃还有世子们到奚山附近的神社郊游,又因侯安泰的事情幷未确定。王爷便想过一两⽇再讨教先生,所以只令赵翼为钱先生安排了合适住处。却不想七皇子那边地动作这么快。偏偏先生又病得沉重…不过先生放心,钱维名此刻全安幷无忧虑。”
卓明点一点头,缓缓将⾝子向椅背靠去:“有王爷地安排自然妥当。虽然姻亲有些远,但平⽇也听说他与侯安泰确是有些往来…那对于侯安泰这件事,王爷当时是怎么处置的?”
“当⽇传谟阁正由赵达当值,他将送到传谟阁的文书秘密扣下后立刻到王爷这里商议。王爷看过之后令他将北海郡地公文,连同钱维名送来的两封书信连夜送到澹宁宮。”
“你是说。王爷令赵达将书信连同公文一齐送进澹宁宮。所以皇上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见赵翼点头确定。卓明脸上顿时变⾊:“那就不对了——我病了不止三⽇,你方才说京中幷未发生大事。但有朝廷命官畏罪自尽这么大的事情,这么长时间朝廷怎么可能一点动静也无?”
“便是如此。王爷原是算定了皇上的
子,胤轩十年之后朝廷对执事员官贪渎舞弊向来严惩不贷,这两样书信上去定然是雷霆震怒彻查到底。可是这一次却是一点声息也无。赵达自那⽇⼊宮之后朝野便未见过人影,从澹宁宮传回来地消息说皇上确实已经知道侯安泰地事情,幷且赵达之后便召了大司正⼊宮。可接下来就没了下文:朝廷每⽇按部就班处置政务。看上去跟平时没有一点差别。如果说皇上是按住了一时气怒,正令人暗中搜罗北方河工弊案地更多证据,以王府的耳目不可能全然无知。而七皇子治郡王府那边也是没有一点动静,除了一群老儒文臣继续纠结着每⽇参劾靖宁亲王依然留连霓裳阁不出,整个承安京平静得好像一潭死⽔…”
卓明越听脸⾊越是凝重:“平静?一潭死⽔…这分明是大雨将至啊!”缓缓摇一头摇,卓明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朝廷的耳目从来就最为灵通,传谟阁处理国全政务的准确⾼效更是天下知闻。如此大事却不见响动。除了是被人強行按下之外不会有任何其
。我曾与王爷仔细议论过北方之事,杀人灭口剪草得已而必为,治郡王这一次的动作原不在预计想象之外。只是他真要走到这一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朝廷,尤其是督点三司的监察让京城任何一位皇子还有朝臣言行都必须在一个允许的分寸范围之內,稍有异动都容易引人耳目。再者以河工牵扯之巨,各方多有掣肘,轻易也不能出手。”
“可是这侯安泰却是死了,死得⼲⼲净净。若非钱维名及时赶上京来寻到王爷,只怕实际地证据捉不到半点。”
“这就是最为蹊跷的地方——治郡王的事情做得太过顺手了!虽然朝中各种势力纠
,而一贯公义的靖王被迫卸职后又卷⼊了风流韵事,风司磊趁机动手,一切看起来天⾐无
没有半点纰漏。可这河工为当年朝廷第一大政,今年方始全线竣工便遭逢百年不遇的天灾,传谟阁自四月以来全力处置的就是这救灾赈灾的事宜。对于河工具体工程的使用情况,朝廷当真腾不出一只眼睛来看一看,而任着他风司磊翻云覆雨吗?皇上对皇子主持地政务向来是看得最严,这一次却像是有放纵之嫌;而接到北海郡地奏报之后更将事情庒下,使朝廷上面见不到半点动静——反常则妖,原本依着皇上为政务实的
子,遇到治郡王如此行事自然只有参劾一道,可按着眼下的情势…王爷这一手到底做对了没有,却是不好说。”
赵翼微微皱眉:“卓先生是说,王爷让赵达在皇上面前抛弃本主,将书信证据递上这件事情做错了?”
“不,不是。赵达此举却是没错。我担心地是王爷。”见赵翼露出疑惑表情,卓明随手取过桌上一封文书,“七皇子在北方河工上所行种种,钱权弊政牵扯进侯安泰一众员官还在其次,关键是此次北方大⽔造成的严重后果。虽然因为朝廷有效应对幷有教宗及时介⼊,将损害尽可能减到最小,其中的危险却是让朝廷大大捏了一把汗。大⽔造成灾害没有降低朝廷在百姓中的威信,反而让民心更加凝聚,这实在只能说是大大的侥幸。按着北洛律法,风司磊必不能逃脫罪责,朝廷一定会深究彻查。而王爷协理着工部,虽然不管多少实务,但各种资料卷宗都在手上掌着。七皇子做事虽说大胆精细,到底留下了不少痕迹。卓某也曾替王爷留心做了个专门的簿子,为的就是今天使用。”
听卓明说到这里,赵翼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文书,匆匆扫了一眼,脸上已显惊讶钦佩之⾊。“先生计虑深远!”
卓明却是摇一头摇:“但是现在,赵达的事情还有朝中此刻的局势,让卓明不敢确定这一本簿子是不是也让王爷递上去了。”
“先生的担忧是?”
“王爷保护了钱维名,让赵达向皇上提供了证据,这确实不错。但提供的时机、知晓证据时间的短长、对整个北方河工实真情况的掌握程度…许多掩在⽔面之下的事情,随着这一彻查必然尽数翻倒出来。当然,家国重任所在责无旁贷。七皇子危害社稷,不论朝廷如何议论,王爷首倡公义,此举首先都占着了一个‘理’字。而从维护宗室体面来说,王爷虽是主持此事最好的人选,可这究竟不是什么好事。何况王爷⾝为年长皇子,平素都是宽容温和待人,处置轻重缓急稍有不妥都会令天心动摇,甚至连带整个朝廷对王爷产生不満。”
“卓先生所虑极是。王爷这几⽇也在考虑这个分寸问题。”
“处置的分寸还是次要的,尤其现在这件事情朝廷还
本没有一点声音传出。更要紧的是,如果皇上真是明知七皇子行事却按兵不动,以此考察其他皇子幷朝臣。王爷在这个时候让赵达状告七皇子,甚至不惜自己所协理的工部臣属也牵连其中,这原是为了向朝廷展示王爷的公心。可是在皇上看来,只怕…会弄巧成拙啊!”
“卓先生你是说,皇上会以为王爷明明掌握证据却不出一言,直到此刻方才发难,是对治郡王的有意…构陷?”
说到“构陷”两字,赵翼的声音不自觉有些微微发抖。
“正是!”卓明低低应了一声。“这是很清楚的事情,工部主管天下工程之用,北方河工之弊朝廷一旦有意彻查,王爷手中所掌资料就是第一道关卡。朝廷早已习惯皇子之间争斗不休,但王爷却是以长兄的宽和赢得朝中老臣的拥戴。此刻治郡王事情一起,以他
格必然狂疯反击,若以此大做文章,不管是皇上还是那些朝臣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而眼下当着几位皇子纷纷铩羽失势之际,王爷急于立功在皇上面前表现,一时只怕是想不到这一点。”
赵翼⾝子一震:“是!”顿一顿随即急速道,“先生,该怎么做?”
“现在——”
卓明一句话尚未说完,只听院外一阵喧哗,随即有脚步幷着兵甲之声传来。两人相对一眼一齐起⾝,刚刚步出门口,便听⾼声问道:“伦郡王府长史赵翼是哪一个?”
看到从世子风亦瑾⾝后走出的一⾝鲜明铠甲的御前侍卫,赵翼心中顿时急跳如鼓。
“谕:查河工大案,伦郡王府赵翼关系重大,即刻带往澹宁宮审查。”
见周围众人一时皆是呆怔不能作声,卓明強撑⾝体:“这位大人,这河工大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池郡王殿下月前奉皇上密旨,秘密查访北方衡河、顿河一系⽔利河工弊案,今⽇回到宮中。就在方才花朝宴会之上,当庭告下治郡王十七宗大罪。”
侍卫语声沉稳。“其中涉及县侯安泰与钱维名的部分,宣伦郡王府赵翼——前去见驾!”
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宠,一危也;才下而位⾼,二危也;⾝无大功而受厚禄,三危也。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
——《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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