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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浩梅那张净白的脸微微涨红,额上渗出来的汗水过了眼角的鱼尾皱纹,了发鬓。

 她实在觉得房子很热。

 早就应该把这部已经用上了十年有多的空调机换掉。

 樊浩梅在心上叹了一口气。

 人老了,等于机器旧了,就开始不灵光。

 靠体力干活的她,尤其担忧老之将至。

 “阿梅,把收音机开了。”正躺着接受樊浩梅按摩的尤祖荫这样嘱咐她。

 “不怕吵着你吗?”浩梅问。

 一般的客人,躺在按摩上不到五分钟就会入睡。别看轻年已半百的樊浩梅,她的指功夫公认是一的。手指头像枝魔术,一触到客人的道上,就教对方浑身松弛软化,轻而易举地被推进梦乡。

 尤祖荫今天从中午饭时间上来做按摩,到现在下午三时多了,他还只是在假寐。

 这种罕见的情况,令樊浩梅有一点点发急。

 她感地担忧自己的手艺已经大不如前。

 樊浩梅是个敬业乐业的人。每当她看到那些精神紧张的客人,经她效劳之后,舒畅地打起呼呼来,浩梅就有很大的工作足感。

 可是,今天,她意识到自己的手艺不能在尤祖荫身上奏效。尤祖荫的每一寸肌都紧张地鼓起来,硬帮帮的,像石头似,整个神经系统完全处于备战状态,顽抗着浩梅指头的魅力。

 尤祖荫伸手摸向按摩边的茶几,把手表抓着了,一看,便叫道:

 “阿梅,快,我要听电台的财经消息。”

 樊浩梅只好扭开收音机,把声调低一点,不要酿成这百来尺的房间内一股噪音。

 “阿梅,”尤祖荫说:“我很担心。”

 “嗯。”樊浩梅不知该怎样回应?

 她的客人几乎都是中环区内咤叱风云的财阀,跟樊浩梅是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他们的喜怒哀乐,儿跟浩梅扯不上边,也不是她所能理解的。

 然而,樊浩梅听这些贵客吐苦水,谈心事,已非自今天的尤祖荫始。

 到浩梅这间坐落在威灵顿街旧唐楼的私人按摩室来的,都是她三十年前来港时就认识的老主顾,他们把浩梅视作老朋友,非常的信任她。

 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初的香港,不论是金银买卖、证券易、外币找换,都集中在中环永吉街附近一带。

 今时今,名震四海,财倾五湖的多个香港华籍大亨,包括尤祖荫、安重亮、李善肪等在内,当年都只不过是在永吉街的银铺金店内挂单的水客,来往内地和香港之间,依靠币值波动、政局动,从中赚取可观的汇兑差额。

 他们这班主要来自广州和上海的金融界高手,在香港重施故技而有所斩获时,最大的享受是上湾仔杜老志泡舞女,或者从永吉街走三分钟路程,摸上威灵顿街这幢旧唐楼来,找樊浩梅做按摩。

 三十年后的今天摇身一变而为香港地产大王,上了美国权威的福伯氏财经杂志封面的安重亮,就曾对浩梅说:

 “阿梅,你是看着我们这批人出身的了,无事不可谈。”

 宝隆银行与金融集团的董事长李善舫也很认真而感慨地说过:

 “阿梅,相识于我伪的朋友不多,你是其中一人。”

 樊浩梅把这些话听在耳里,记在心上,不无感动和感慨。

 她相信这班大亨对她说的话是真心的。

 最主要的理由是,浩梅只不过是一个默默地在这层旧唐楼内为他们提供指服务的平庸女人。他们犯不着讨好她。

 多少年以来,这班理万机,千人敬万人捧的大亨,习惯一躺在樊浩梅的按摩上,耳畔听到那部陈年空调机发出“咯咯咯”的声响,就会安稳地睡去。不只是浩梅的上乘指功夫了得,且因为他们觉得置身于一个安全的环境之中,备受体贴照顾,不必担忧这种享受是有着形形的附带条件的。

 捌梅的服务,带领着他们走入时光隧道,回去旧时简朴舒适的日子,让他们有信心,当自己拥有世界上难得的财富与权势之同时,并没有失去人生最宝贵的温情和友爱。

 当大亨们左顾右盼都是奉承的嘴脸、耳畔都是讨好的说话时,他们珍惜着一种平等公道的交往。

 几乎人人花在他们身上的功夫,都要索求超值的回报时,蓦然回首,发觉不贪不谋、安份守己的樊浩梅,简直惊为异人。

 只有在浩梅的按摩室内,他们才真正获得十年如一的优待。

 真的,从前一小时的按摩,收费三十元,现今也只不过提升了十倍。这个收费比例跟樊浩梅顾客身家的升值相距有若云泥。浩梅非但不会依仗情而多取一分半毫,她甚至连五年前房子的装修费,都是省吃俭用积聚回来,只足够简简单单的把旧得剥落的墙壁,重新漆一遍,又换掉了走起路来会吱吱发响的地板就算了。

 宾主之间也似乎相当有默契,他们没有把彼此的人生际遇连结在一起处理。客人也就从没有对樊浩梅的营生地点提出过半点不满,他们不但需要浩梅实斧实凿的服务,更下意识地留恋着旧时的一切。

 只有在这个旧时模样的环境之内,最易获得自里至外,由心而身的彻底松弛。

 所以,尤祖荫今天坦白的对樊浩梅他的戚戚忧心,并没有令樊浩梅太过骇然。

 她,一直是个很好的聆听者。

 纵使不能实际提供分忧的意见,但她的老客户很知道,向浩梅吐心声是最安全的,她绝对会为他们保密。

 毕竟,这是个见高拜见低踩的年头,是个跟红顶白的世界,是个只宜报喜、不便报忧的社会。

 身经百战,久历风霜的尤祖荫要找一个自舐伤口的地方,是非上樊浩梅处不可了。

 报道财经消息的电台广播员,是个女的,声音很温和,叫人不相信她会报道出惊心动魄的消息:

 “美联社最新消息:在金融界享有一百年盛誉的美国嘉富道金融集团现正陷于极度经济危机,美国政府前天仍为该企业辟谣,但今政府已拒绝就嘉富道的财政状况置评,并声称在自由市场的法则下,政府不会对私营财务金融机构作任何形式的手。这项声明使感的市场起了反应,今嘉富道在纽约易所内持续本周的跌势,股价下泻百分之十七点九,而本港股市有几只与嘉富道有密切关连的股票,股价亦连下跌,其中以尤氏国际投资集团为首,今天收市价为每股港币十二元一角,较昨下跌百分之十六点五,为全跌幅最大的股份…”

 尤祖荫听了这段报告,整个人弹起来,坐得直,不住气。

 这个本能反的快速动作,叫樊浩梅微吓一跳,很自然地往后退了两步。

 “尤先生,”浩梅见到尤祖荫额上青筋尽现,双眼满布红丝,瞪得铜铃似地大,定睛直视,嘴半张半合,却说不出话来,那模样是吓人的。她心上一惊,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墙上靠紧,先站好,才晓得继续说话:“我…给你倒杯热茶好不好?”

 尤祖荫是听到她的说话的,不住地点了几下头,道:

 “谢谢你。”

 樊浩梅飞也似的冲出按摩室,跑进厨房去,七手八脚地准备泡杯浓茶。可是,一时间慌了手脚,找不到茶叶罐子,越急越是翻不出来,害得樊浩梅满头大汗。

 “妈,你找什么?”

 樊浩梅抬头,看到了自己那足有六尺高的儿子方力,更添三分急躁,回应道:

 “茶,茶在哪儿了?”

 方力吃吃笑,指一指他母亲身后的杂物架,道:

 “在那儿呢!妈,你比我还笨!”

 樊浩梅回身一看,茶叶罐子真的好端端就在眼前,她顾不及夸方力几句,慌忙把茶冲好,三脚拨成两脚跑回房里去。

 “尤先生,茶!”樊浩梅双手捧着暖水杯,递给尤祖荫。“小心点,水是刚开的,很烫。”

 尤祖荫没有理会浩梅的劝告,咕噜咕噜的就把一杯滚热的茶灌下肚子去。

 叭光之后,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紧张的脸容像是稍稍纡缓下来了。

 樊浩梅问:

 “我再给你泡一杯来?”

 尤祖荫摆摆手,道:

 “不,阿梅,你陪我说说话就好。”

 “嗯!”浩梅干站在尤祖荫跟前,想不到有什么话可说。

 无可置疑,一定是刚才那则财经新闻令尤祖荫惶恐变,可是,樊浩梅根本听不懂其中的含义,无从跟尤祖荫展开话题。

 “尤先生,是股票跌了价,是不是?”樊浩梅搜索枯肠,才想到这句怕是得体的说话。

 “跌得很惨。”尤祖荫说。

 “你会有办法补救吗?”

 尤祖荫说:

 “如果嘉富道垮台,我就完蛋了。”

 “那么,嘉富道会垮台吗?”樊浩梅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前一阵子,连有一百五十年历史的全球最大规模英国证券行霸凌都倒闭了,这个年头,有什么叫做不可能发生的事。”尤祖荫说。

 樊浩梅难堪地皱着眉,既为她意识到尤祖荫的困境,同时,也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羞愧。

 对金融市场一无所知的樊浩梅,连一句比较像样的安慰说话也不晓得讲。

 尤祖荫也许看到了樊浩梅的表情,不打算再为难她,拍拍她的肩膊道:

 “我走了。”

 樊浩梅把外衣递给他,送他出门。

 “尤先生,”樊浩梅在关上大门之前,省起了一件事,慌忙把尤祖荫叫着:

 “我等下为你上香拜神,保佑你。”

 尤祖荫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道:

 “阿梅,你真够朋友,谢谢!”

 樊浩梅回身钻进屋内,立即实践她的诺言。

 方家的祖先神位就安放在厨房的小台上,浩梅火速跑过去,准备上香。

 她虔诚合十,闭上眼睛祈祷:

 “请保佑我的长期客户尤祖荫,平安度过难关。尤先生是个心地仁慈的人,请让他好人有好报。”

 樊浩梅的祷告是有根据的,在她与尤祖荫的交往中,就曾不只一次的看到尤祖荫的菩萨心肠。

 前几年,樊浩梅的同乡姐妹刘菁申请到单程证来香港,举目无亲,就只好投靠浩梅。,浩梅于是劝她:

 “阿菁,你不嫌茶淡饭的话,在我这儿过活是可以的。但,应该学一门手艺谋生,好积谷防饥。”

 刘菁点头问:

 “梅姐,你说,我学什么手艺才好?”

 樊浩梅想了想,鼓起勇气说:

 “你若不怕辛苦,替人做指倒是能有口安乐茶饭吃的。香港是压力之城,要寻求减的人相当多。

 刘菁一听,很有点委委屈屈的模样,道:

 “我算是个中学毕业生呢,干这种名声不怎么样的活…”

 卑还没有说完,她就知道犯了忌。

 若说中学毕业生要沦落到当按摩师算是委屈的话,那么樊浩梅如假包换的毕业于上海中医学院,是个不折不扫的国内承认的医师,那又该怎么说呢?

 三十年前的大陆医生来香港谋生,那种艰苦不足为外人道。香港社会固然不承认大陆文凭,就算医科毕业生,英文水准也太差,要转行实在不易。可以运用自己的医理常识,以指治疗来作为一门专业手艺,已经是相当幸运和聪明的做法了。

 “马死落地行”就这么一句话,帮了樊浩梅在香港重建家园,以及养活了三个孩子。

 这些经历,刘菁当然知道,所以她立即止住了话,脸上飞红,不无尴尬。

 倒是樊浩梅明白事理,反过来再劝勉刘菁:

 “先站稳阵脚,徐图后算吧!吧我们这一行,还有一个好处,顾客多,都是商界中人,你若要转行的话,以后拜托人事,是有机会的。”

 这最后的几句话,打动了刘菁的心,于是拜师浩梅门下,学起指功夫来。

 捌梅不但教导刘菁学艺,且把客人介绍给她,弄得自己的收入相对地减少了,可从没有过怨言。

 刘菁是个刮灵活的女人,横下了心当上按摩师之后,顺应情势,倒很能巴结客户,开始在浩梅的天地里建树个人势力。

 有一天,尤祖荫没有预约,就摸上来做按摩,碰巧浩梅到街市去买菜,只有刘菁在。

 “尤先生,梅姐上街去了,我替你服务好不好?”刘菁赶忙献殷勤。

 尤祖荫问:

 “阿梅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呀,她没说好,也许今天休假,跟亲戚几圈麻将去了。”

 “嗯,那么,我改天再来吧!”尤祖荫说。

 他有他的一套做人原则,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旧人旧事总是好的。

 才打算转身离去,浩梅就回来了。

 那天待浩梅做完了两小时的按摩,尤祖荫就跟她说:

 “阿菁刚才说,你可能麻将去了。”

 捌梅一不留神,直率地回应:

 “我都不晓得麻将这玩意儿,怎么阿菁会这样说?”

 卑说了出来,浩梅才有着一点觉醒,连忙改口道:

 “可能因为我没有告诉阿菁我到哪儿去,她才胡猜。”

 尤祖荫点点头:心知肚明,道:

 “阿梅,听我劝,帮助别人是好,可不能不维护自己。你还有三个孩子要抚养,尤其方力,你要一辈子照顾他呢!”

 不提方力这儿子也罢,提起他,无疑是触着了浩梅的隐痛。

 阿子生下来是个低能儿,不是他的错。

 生命既已被带到这世界来,就得由做父母的来担承责任。

 方力自小丧父,浩梅母兼父职,总得要好好照顾他这辈子了!

 因而,尤祖荫的劝告生效了。

 “可是,我也得照顾阿菁,她在这儿无亲无故。”

 樊浩梅这么一说,尤祖荫就正道:

 “我负责给刘菁介绍一些名媛,叫她上门去为她们做指,别在你的地盘沾太多的光。阿梅,刘菁不是方力,要你拖着她的手,携带她一辈子。”

 果然,尤祖荫言出必行,也亏刘菁是个善于变通的女人,给她介绍了几个阔太太之后,基本上很快就成功地另立门户了。

 在这件事上,浩梅比刘菁更感谢尤祖荫,因为浩梅明白,若不是尤祖荫真的把她当朋友看待,如此高贵身分的一个大亨,是真犯不着为自己的生活作出如此周详的布局与安排的。

 樊浩梅从来都晓得透过一件事去看一个人的心。

 又另有一次,樊浩梅隔壁的张妈忽然在家里的洗手间滑倒,头撞在水马桶上昏过去,吓得张妈的儿媳妇阿金拼命敲浩梅的门求救。

 当时樊浩梅正在替尤祖荫做按摩,也顾不了失礼,把客人扔下,一方面摇电话召十字车,另一方面冲到张妈家去安抚那六神无主的年轻张家媳妇。

 没想到救护车把张妈抬到医院急忠去之后,当值的护士跑出来跟浩梅和阿金说:

 “放心吧!你们的朋友尤祖荫先生是我们主任医生杨世昆的世伯,尤先生打了电话来关照,杨医生一定会额外留神为伤者治理的。”

 没有开口相求,而获得援手,这份情谊是更加珍贵的。

 所以,樊浩梅在求神庇佑尤祖荫时,她其实是充满信心的,因为她从来都笃信善有善报。

 捌梅默祷完了,提了菜篮,准备到菜市场去买一尾新鲜鱼。今儿个晚上女儿方明说好了要回家来吃晚饭。

 方明今年二十六岁了,比方力大两年,跟她的弟弟是个极强烈的对比。方明非常的聪明,也相当的美丽,她几乎遗传了父母脸容上各种优点,尤其是那双皎洁明亮的眼睛,和那种幽幽地看人一眼,就会叫人心上软化的神奇功力,是方亨生前最独特之处。

 方明的皮肤是浩梅的翻版,白之中透出酡红,叫人一看就会猜她是个上海姑娘。

 捌梅记得方明小时候,有一次人家问她:

 “小明明,你是上海姑娘不是?”

 方明点点头承认了,就给她爹教训了一个晚上。方亨临上睡觉前,还狠狠的睁了女儿一眼。

 自此以后,方明给人提供的答案最详细不过了,她会得说:

 “我爹是广东人,妈是上海人,我是香港出生的。”

 这就既合符事实,也没有偏帮或开罪哪一方了。

 方明其实从小就是个很晓得看人眉头眼额,知道如何看风驶的孩子。

 这反而叫浩梅有时会担心女儿是过分的乖了。她就曾把自己的顾虑告诉过丈夫:

 “我们家的明明无疑是个漂亮的孩子,如果品纯厚一点就更教我安乐了。”

 方亨听了,白她一眼,回应:

 “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像方力那模样儿,才叫你放心?”

 自从小儿子方力出生,证明是个先天的低能儿之后,方亨的心情一直不怎么样,这浩梅是知道的。

 捌梅一直极力忍受,不去增加丈夫的心理压力。

 捌梅尤其害怕触怒了方亨,对她收养的大儿子殷家宝更造成伤害。

 殷家宝是浩梅在嫁给方亨之前就捡回来抚养的孤儿。

 当年,樊浩梅从上海到香港来,投靠住在威灵顿街这幢旧楼内的姨母时,还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姑娘,她很晓得寄人篱下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尽快以双手养活自己。于是,写好了一张介绍指服务的红标纸,贴在永吉街陆羽茶室旁的街灯灯柱之上,果然招来了一班走单帮的黄金水客,开始她的创业历程。

 方亨其实也是浩梅的顾客之一。

 在一个隆冬的晚上,方亨约好了浩梅去高升戏院看粤剧,回来已经是晚上十一时多了,唐楼的楼梯间乌墨墨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就在转上三楼的弯位处,浩梅踢着一件东西,人失去了重心,就要仆跌在地,方亨连忙一把抓住她,问:

 “怎么呢?”

 捌梅带点慌张地回答:

 “脚下踩到了件软绵绵的东西。方亨,那是什么呢?”

 “对不起…太太…是我…”回应的声音相当微弱,但浩梅听得很清楚。

 她惊喊:

 “怎么会有人躺在楼梯间呢?”

 “太太…我和我的孩子无家可归…”

 “滚,滚,管你有家还是无家,反正别呆在这儿,否则,报警抓你!”方亨很不耐烦地一边说,一边抓住捌梅的臂弯,跨过了那一大堆“东西”就往三楼走去。

 “方亨,他们怪可怜的。”浩梅走进家门去时,还不住必头探看。

 “可怜的人多的是,你天天跟人家按摩十来个小时,才拿那么一点点钱,不也很可怜吗?”

 方亨说罢,把浩梅推进屋子里,顺手关上门,道:

 “睡吧!明天我到广州去,下周回来再看你。”

 这一夜,浩梅在上辗转反侧,老睡不牢,可不是为了要小别方亨。

 自从方亨约会浩梅之后,她已经习惯了对方的营商方式,方亨既是水客,就不可能每天都呆在香港,每隔几天才见一次面,反而增加了彼此的生活‮趣情‬。

 捌梅知道自己无法入睡的原因,是她惦记着刚才楼梯间那女乞丐的说话。

 她说:

 “我和我的孩子都无家可归…”

 香港这年的天气反常地寒冷,这一夜叫瑟缩在楼梯间的母子怎么过?

 捌梅越想越不忍,终于披衣而起,拿了支强力的手电筒出门去。

 就在二楼和三楼的楼梯转弯处,看到那堆乌墨墨的东西仍然在动着。

 “大婶!”浩梅蹲下来,问道:“你冷吗?”

 在手电筒的照明下,她终于看到了一张瘦削而苍老的脸,出了恳恳地哀求的神态来。

 这教浩梅很自然地问:

 “大婶,你要我帮忙什么吗?”

 “求你!”对方使劲地一把抓住了浩梅的衣角,道:“我的孩子饿极了,给他一碗稀粥,成吗?”

 “你的孩子呢?”浩梅问。

 女乞丐这才从墙角抓了个布包似的东西,到浩梅手上去,道:

 “我的儿子叫殷家宝,是我们殷家的宝贝…求你,救救我们家剩下来的…惟一的宝贝…”

 捌梅不得不接过这件“宝贝”道:

 “殷大婶,你也饿了,是不是?”

 “别管我,让孩子先吃…”

 殷大婶用她软弱无力的手,拼命的推浩梅,浩梅下意识地抱起了那包叫“殷家宝”的东西,转身回屋子里去。

 她是打算先让孩子吃了,再翻些什么干粮出来,送给孩子的母亲。

 当浩梅把那个残旧的布包放在上,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后,触眼就是一双黄浊无神的眼睛。

 这双眼睛不应该属于一个一岁大的婴儿,在浩梅的概念里,把孩子带到这世界上来,就得让他最起码有一个无惊无险、无忧无虑的童年。

 捌梅是解放前才出生的孩子,她父母在故乡经历的劫难不是不多的。然而,她拥有一个温暖愉快的童年,捱饥抵饿的事,在浩梅的记忆中是没有过的。

 捌梅想停当了,先就从锅子里盛出了一碗白米饭,拿了只汤匙,一口一口将白米饭往孩子的嘴里送。

 不消一会儿,奇迹出现了,浩梅怀抱中的婴儿竟然晓得对她笑了,黄浊的眼睛渐渐转白,还带着一点亮光。一张小嘴张开来,努力地拼出了一个单音字:

 “妈…妈…”

 捌梅呆住了,她心上猛地动一下,通体像畅着一股暖,令她觉得无比的温软舒服。那种感觉比较她跟方亨的初吻更教她回味不已。原来一个女人被唤作妈妈时,是会令她感到无上的骄傲的。

 捌梅紧紧的抱着婴儿,近乎欢呼地说:

 “殷家宝…我带你去找你妈妈吧!”

 可是,完完全全出乎浩梅的意料之外,她再没法子为殷家宝找回他的妈妈了。

 当时浩梅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她上上下下的在旧楼内直走了几遍,甚至连邻近的楼梯间都搜遍了,就是没有办法把殷家大婶找出来。

 捌梅六神无主,彷徨无措。直至方亨回来知悉此事,冷冷地说:

 “难得有你这么一个傻丫头肯抱了孩子回家去,做娘的乐得为她的宝贝寻到有瓦遮头的地方,怎么还会回来认领他了。”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捌梅知道方亨的推断是对的,只是她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件事。

 天下间没有愿意骨分离的母亲,除非是情不得已。穷途末路的殷家大婶肯离开殷家宝,也在于她放心把儿子托在一个善心人的手上去。

 这份重托虽未经当事人承诺,但樊浩梅不愿意辜负殷大婶的信任。

 捌梅收养殷家宝的决定,差点叫她跟方亨的婚事告吹。

 方亨提出过相当严重的抗议,可是,无效。

 捌梅不是个爱吵架和会吵架的人,只是她的主意下定之后,就会默默地以行动代一切。

 方亨曾愤怒地声言跟浩梅断绝来往,浩梅只难堪地点点头,就把大门关上了。直至三个星期后,方亨重新再摸上门来,给浩梅说:

 “我跟你姨母说好了,莲香的礼饼是贵一点,但品质倒真是没话好说呢,反正姨母算是你的主婚人,就多迁就她老人家的主意吧!”

 捌梅脸上发烫,轻轻的咬一咬下,道:

 “孩子不改姓方了,就让他仍叫殷家宝好不好?说不定有一天,家宝的亲生母亲会回来寻访他呢?”

 三十年了,殷家宝的生母再没有出现过。

 在方亨还没有发生交通意外身亡之前,家宝和浩梅的一双儿女方明和方力总算是在有父有母的健康家庭环境之下成长。

 方亨生前无疑是最钟爱既漂亮又健全的方明,而对殷家宝和方力心存偏见。但,在樊浩梅的羽翼下,家宝和方力所享受的母爱和教育,是无分彼此的。

 捌梅从没有后悔当年把殷家宝收养,因为在她独力支撑家庭的二十多年里,家宝是最大的一份安慰。

 殷家宝和樊浩梅的母子情份不是先天的,不是无可选择的,这就显得特别宝贝。

 方亨在世时,对家宝最不怎么样,尤其是方力生下来是个低能儿,这跟聪明英的殷家宝比较,就更叫方亨伤心和不服气。

 方亨很多时会捺不住,把一股怒气发到殷家宝身上去。

 分明是方力傻瓜兮兮地闯的祸,方亨就偏要把账算到殷家宝的头上去。

 就有一次,方力把父亲从大陆偷运下来的一个明崇祯年间的官窑瓮碗打破了,还张着嘴不住的呆笑,方亨怒不可遏,一把将旁立着的殷家宝抓着,拿了支藤子,不由分说就使出吃似的蛮劲,打得殷家宝的股开花。过了一会,方亨越想越舍不得那件千方百计才弄到手的古董,便又再揪起家宝来发喝问:

 “子脏了不下来换,为什么呢?待你妈买菜回家来,看到你子上的血痕,好做我的是非,讨她的怜悯,是不是?”

 方亨明知家宝股上的血干了,贴着了子,他也狠得下心,猛力地把子连皮带的扯下来,痛得家宝眼泪和汗水横一脸,却做不得一句声。

 夜里,俯卧在上的家宝半睡半醒,不住地呻,叫坐在他前守望的浩梅百感集,急痛攻心,忍不住翱哭起来。

 “妈,妈…”家宝醒过来,转身一把抱着浩梅,道:“你怎么哭了?”

 “家宝,爸爸不应该打你。”

 “妈妈,是家宝顽皮,打破了东西,是家宝该打,你别哭,我答应以后再不惹爸爸生气了。”

 捌梅的血和汗不住的在心上涌,她痛惜着这么一个才十岁大的孩子,就要经历人世间的许多委屈和苦楚,令人难堪的是,偏偏最懂得亲情、最维护亲情的人才是最易受到伤害。

 方亨一直埋怨他的运气不好,同是永吉街金铺挂单出的身,他跟尤祖荫、安重亮、李善肪等人的际遇就差太远了,方亨老是三更穷二更富,赚到的钱放在口袋里不到三五天便又输掉。直至殷家宝十二岁那年,方亨车祸去世,他的银行户口从未有过五位数字。

 “妈,你放心!我很快就会长大,就可以把你和弟弟妹妹供养得好好的。”殷家宝在方亨去世后对浩梅许下了这样的承诺。

 事实上,他是遵守承诺的人。

 殷家宝中学毕业之后,坚决不肯升学,夜苦干的兼两份职,用两年时间贮足了钱,才在浩梅的坚持下到美国升大学。

 到了美国,写回来给浩梅的第一封信是:

 “妈妈:

 在开学的同时,我找到了一份在餐馆的黑市工作,工资很低,但足够在圣诞来临之前给方明买一件漂亮的舞衣,这是我答应过她的礼物。

 想念你,好妈妈。

 “家宝”

 殷家宝远赴美国八年,已经在哈佛大学把一个经济学博士学位拿到手,两年前开始在美国工作,每个月寄回来的钱算相当不少了。据他告诉浩梅,只要他的雇主肯替他申请到绿咭,他就可以是美国永久居民了,那时才回港发展不迟。他给浩梅在信上解释说:

 “只消我拿到绿咭居留,下一步就可以申请入籍。妈妈,美国的福利很好,如果我能把你和弟弟妹妹申请来这儿定居,方力会一辈子备受政府的照顾,这是最令你安心的,是不是?”

 捌梅对小儿子的担挂一直深藏心底,这家宝是最明白不过的。

 要照顾一个弱智的方力是一生一世的事,除非他们忽然之间大富大贵起来,否则浩梅一辈子放不下心。她甚而有一次情不自地在给家宝的信上写道:

 “家宝:

 我在想,你这个年纪应该要女朋友,计划成家烈了。

 家宝,如果你有缘认识到你喜欢的女孩子时,别忘了要坦白告诉她,你有方力这么一个弟弟才好。当然,如果对方并不喜欢有这么一个亲属,我们也是应该理解的。“

 家宝知道母亲在担心他的儿媳妇不会像自己一样的对方力关怀照顾,所以,如果能给方力预留一笔丰富的生活费,再加上政府福利的保障,才能令浩梅放下最大的一宗心事。

 的确,除了方力,浩梅再没有什么牵挂。

 家宝固然是个懂得照顾自己和家人的好孩子,就算亭亭玉立的方明,有着现代时髦女郎的一种虚荣,需要使很大的劲去足她的求,但到底还算是个有能力独立谋生的孩子。

 只有年已二十四岁,智能仍逗留在小童阶段的方力,是浩梅心上的千万重担。

 这一夜,难得方明回家吃饭,浩梅特意买回来一尾星班,用姜葱冬菇清蒸了,成了女儿最爱吃的一道菜。

 鱼头上两块滑的腮,浩梅分给了方明和方力两姊弟。

 “你究竟吃不吃这块鱼了?”方明看方力的碗上还搁着那块鱼,忍不住拿筷子往他碗上夹去。“别浪费,让我吃掉它。”

 “明明。”浩梅有点不满的叫住了她。

 “不吃白不吃,真讨厌!”

 方明才发了一点点小姐脾气,就惹起方力强烈的反应。

 “你们都在欺负我!”方力咆哮,伸手把饭桌子一推,双脚拼命踩着地板,竟呱呱的就嚎哭起来。

 “天!”方明拍额,放下了碗筷,道:“我怕回家来跟你们吃饭是有我的道理的。”

 说罢了,方明掉头就走进她的睡房去。

 捌梅是习惯了这种家庭纠纷了,她决定先行把方力安抚下去,才再跟女儿说话去。

 “方力,姐姐不是故意欺负你的。她从早到晚在外头工作,当教师是相当劳累,吃多一点补充体力,才能赚到钱,再给你买好东西吃呢!”

 方力似懂非懂地昂起头回应道:

 “我不要吃的,我要玩的。”

 捌梅叹一口气,道:

 “好,姐姐月底领了薪金,就给你买玩具,成了吧?”

 方力笑了,出一排整齐的贝齿,他其实是个相当漂亮的孩子。

 如果他不开口讲话,也不动作,只静静地站着,让人从远处看过去,这么一个昂藏七尺,五官玲珑的年轻人,怎会不叫人羡慕把他带到这世界来的母亲呢?

 捌梅重重地叹一口气。

 她总是想不明白她这一辈子究竟是犯了什么过错,上天要让她生下了这个儿子来?

 也许是前世的一场冤孽吧!

 方力才开心地咧开嘴笑了一会,忽然又拉长了脸,抿着嘴,别过脸去,不看他的母亲。

 捌梅知道儿子仍然不高兴,于是问:

 “方力,怎么又生气了?”

 方力猛地回过头来,道:

 “我还在生你的气。”

 “生我的气?”浩梅奇怪地问。

 “对,生我妈妈的气,你是我妈妈,是不是?”

 “是的,方力…”

 “做妈妈的应该疼爱孩子,对不对?”方力一本正经地说:“孩子做错了,该打,可是做对了呢,就该奖励。”

 捌梅耐心地听方力把他的想法说下去。

 “你呢,刚才没把茶叶罐子翻出来,是我提点了你,你才可以给客人泡茶的,可是,你没有夸赞我,连一句‘谢谢’都没说。”

 捌梅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微昂起头来,以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去遏止盈眶的热泪下来。

 她回一回气,才握起儿子的手,亲吻了一下,道:

 “方力,请原谅妈妈刚才一时匆忙,忘了夸赞你。”

 方力点点他的脑袋瓜,非常认真地说:

 “妈,方力真是个好孩子。”

 “是的,谁说不是呢?”

 捌梅一把将方力拥在怀里,眼泪才簌簌而下。

 她想如果怀中的方力是个正常的孩子,这个年纪应该可以成家烈了。

 每逢看到这么一个相貌堂堂,轩昂英伟的儿子,神态说话和思想都逗留在孩童时代,浩梅的口就像被人重重地槌了一下,弄得五脏六腑都在痹痛。

 这份难堪又源于历年来挥之不去,越种越深的自疚与自责。

 毕竟,方力是浩梅的亲骨,他先天的条件,是父母赋予的。

 毕生无负于人的樊浩梅,偏偏是欠负这个孩子最多了。

 把方力安顿好了之后,樊浩梅想起女儿来,就信步走到方明的房间来。

 “明明,”浩梅坐到方明的上去,打算跟正在全神贯注看电视的方明说话“明天有早课吗?要不要给你预备早点。”

 方明大学毕业后就在中学执教鞭,如果没有早课的话,她就会在家中吃了早餐才出门去,所以樊浩梅有此一问。

 方明没有回应她母亲,只用手按着浩梅的大腿,轻拍两下,示意母亲别騒扰她看电视节目。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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