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刻在生命里的……
　一

　夏日的午后，云淡风清。屋后的竹林偶尔掠过一两只飞鸟，然后灰白的身影在瞬间消逝。

　七和母亲踏出家门，默默地行走。路上遇见几个乡亲，都热情地祝贺七。乡亲看着他们的去向，想再说点什么，但还是沉默了。七知道他们想说什么。他向他们笑笑，然后和母亲继续上路。母亲一直没有作声。

　他们来到父亲的坟边，上面已是荒草丛生。七默默地点香，烧纸钱。母亲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神情有些木讷。额前的发梢落下，在风里抖动。

　七八月的天气还是觉得闷热。太阳时而隐隐地出来照着坟场。周围一片寂静，一切物质一如以往，安然存在。

　他们是想来告诉父亲，七考上了大学。可是父亲他还能听见吗，还能为他感到骄傲吗。七在心里对父亲说：我听到乡亲的祝贺，觉得骄傲。父亲，那也是你的骄傲…

　七把那张写着字的纸点燃，看着苍白的火焰在风里飘摇，慢慢地把纸烧毁。深刻的字迹渐渐地在纸灰上隐去。

　爸，别忘了，我们同在一片天地里。还有妈。

　母亲一直没有出声。等七做完一切，就又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七回头，看见纸灰被风吹散，飘飞而去。坟上的荒草无声地摇摆。

　太阳开始变得炽烈，灼烧着七的皮肤。

　二

　七高中的时候总是安分而努力地学习。周末放半天假，七总要赶回家去看看母亲。虽然母亲叫他不要老是回家，要安心地学习。七只是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在家。父亲已经远远地走了，再也不可能回来。他不能再失去母亲。而且父亲生前是那样地爱着母亲。

　在来学校的路上，七时常会绕远路从父亲的坟前经过，跟父亲道别。有时候时间还早，七便久久地伫立在坟前凝视。七一直相信，父亲的灵魂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和母亲，他只是一如往日的沉默着，一如往日的深沉着。父亲劳累了一生，现在只是好好地安歇着。

　浮云有时候会变得诡谲，把整个天空满满地铺陈。七只喜欢高远的天空，在辽阔的天地间看着落一寸寸地向地平线滑落，一寸寸地向黑暗隐没。七总要看着最后一寸余辉从父亲的坟上铺过，最后渐渐地消逝。

　只是太阳不会每天都出来，把最后的余辉抹在父亲的坟前。

　七不想让母亲知道他这个习惯。不想让母亲沉湎在父亲逝去的悲伤里，虽然父亲已经离去了多年。

　那天七告诉母亲他考了年级第一。然后出了家门，来到父亲的坟前。站立良久，突然回头，却看见母亲远远地站在坟场边上，呆呆地看过来。七跑过去，叫母亲回去。母亲的眼睛已经润。她没有动，一直站在风里，等落西沉，才转身离去。七便不动声响地陪在旁边。母亲叫七快点去学校，别耽误了时间。七目送母亲的背影在太阳的余辉里渐渐变得模糊，慢慢地消融在落里，毅然上路。

　一拨黄土，把父亲和他们从太阳的余辉里隔绝。那么遥远的接近。

　三

　自从父亲走之后，母亲和七便搬出了原来简陋但是温馨的家，在舅舅承包的鱼塘边重新搭起一个更加简陋的家，而且残缺。七和母亲都知道，这是因为没有了父亲，父亲的举足轻重…原来的家一直被完好地保持着先前的模样，父亲用过的剃刀，还放在那缺了一角的抽屉里；父亲常用的杯子，也搁在桌上…七不知道这样能留下什么。或许只是把那些残缺的记忆永久地锁在了那里，又或许什么也没办法留下，什么都随之逝去了。

　其实七心里很清楚，他们根本无法真正从父亲的死解出来，无法安定那些时常会涌上心头的悲伤。父亲的一切早已刻进他们的生命里，不会消失。

　七和母亲就在那残缺的新家里继续生活。七不知道他们搬出来是为了遗忘还是为了纪念。或许两者都是，遗忘悲伤，纪念幸福。

　放假在家的时候七时常在下午醒来之后独坐在池塘边的树下发呆。想自己的心事，和父亲一起的日子还会像池塘里泛起的涟漪，偶尔涌上心头。夏天的天气总是很闷热，太阳直直地照在池塘上，时而起刺眼的光芒。树上的知了恹恹地叫，昭示着夏天午后无人的死寂和混沌。七总觉得恍惚，有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醒着。突然间想起来的事情，似乎是刚刚在身边发生，又好象已经离去自己很远，恍若隔世。

　四

　七还没有上学的时候父亲就开始教他识字了。可是那时候的七太贪玩，父亲叫他数数的时候只能数到七。后来父亲便叫他七。虽然是小名，但是父亲叫的时候听起来总是铿锵有力，带着一股严厉的气势，让七敬畏。可是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那严厉的声音了，也再不会听到了。

　七记得那个夏天，一样的炽热。父亲在地里劳作；七在家里熬稀饭，然后用饭盒装着给父亲送去。七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大片田野里只远远地看见父亲的身影，在狂热的太阳底下矫健地动着。只有父亲会这么卖力地干活。田野里很寂静，植物的叶子有的蜷曲着，对太阳臣服。树上的知了也如现在的恹恹地嘶叫，在整片田野渺茫地传鸣。七感到田野里似乎在袅袅地蒸腾着薄薄的轻烟，让人恍惚。

　七来到父亲耕作的田边，说：爸，喝点粥吧。父亲抹掉脸上的汗水，解下透的衣衫。七没有戴草帽，头被晒得厉害。父亲训了七几句，然后扯了几把野草，随手给七编了一个简单而严实的草帽。七在跨过一条小溪的时候不小心把稀饭弄出来了一些，子脏了。父亲把他拉到溪边，把他的子洗干净。七乖乖地站着不动，让父亲帮他洗子。

　父亲说太阳大，你先回去吧。七说我要等你回我才回。父亲说先去那边的树下凉一下吧。

　要去到那树下还有远的路。那时七还小，只觉得那树很高大，好象可以把铮的枝条高高擎起刺向蓝色的天空，划破白色的云，在天幕上刻下黑色的痕迹。灼热的气流时而从旷野上掠过，烫着七的脸。热的风从那硬朗的树梢上吹过的时候，七仿佛可以听见一些辽远的呼喊，听不清晰。

　父亲稳步走在前面，七在后面跟着，一路用手摆弄旁边的植物，仿佛在和父亲一起开拓荒野。那时的七只觉得幸福。现在想来，父亲像是可以引领他走向另一个世界，虽然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在等待着，却是他向往的。

　他们并肩坐在稀落的树下。太阳隐退进云里的时候父亲便抬头看向天空。七也眯起眼睛仰望，天空纯粹地蓝，云纯粹地白。父亲对七说，天空很美妙。咱父子俩同在这片天地里。然后父亲用糙的大手‮摩抚‬七的头，叫他回家。七说那你跟我回。父亲说你先走，我在后面跟上。

　七听话地走了。离开那棵树一段距离后七回过头去，父亲却没有跟上，只站在树下，向他挥手，示意他回去。七有点失望，但还是继续踏上了回家的小路。转回头的时候看见父亲的身影和那棵大树连在一起，铮地立在宽阔的原野上，立在那遥远的天际线上。

　…

　五

　自从搬走之后，七和母亲也把自家的田地跟别人换了。新的耕地都在新的家那口鱼塘边不远。七也就没有再去过以前的耕地里。

　在父亲去世了好几年之后的一个秋冬季节，七突然想起和父亲一起在树下乘凉的情景，想起那棵荒野上的大树。于是一回到家就跑到那片曾经无比熟悉的原野。

　七伫立在那里，远远地望着。冷风吹过原野，吹痛七的眼睛。满目苍凉，衰草连天…

　天空已经不似那时的蓝，不似那时的纯粹，云成了霾的灰色。那棵大树还在，一如往昔般坚，铮的枝条刺向天空，划破云，留下黑色的印痕。

　可是父亲的身影哪里去了…那个立在宽阔原野上的身影，那个立在遥远的天际线上的身影。

　父亲是安详地躺在那荒草丛生的墓冢里，还是一直铮铮地立在那棵大树下，向七挥手…

　七想起父亲曾为他编的草帽，他到哪里去了，丢失在哪里了？是不是在几年前七一个人失望地回家的时候，便已经在那片空阔原野的一条小路上轻轻地失落，默默地枯黄，寂寂地消融在乡土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冷风吹得七的眼睛下泪来。七觉得那泪里全是悲凉的况味。他仿佛又听见那些风吹过树梢的辽远声响，茫茫地响着，听不清晰。七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是不是父亲灵魂对他的呼喊？

　七在闪烁的泪光里，恍惚看见那个身影，在向他挥手，叫他回家。只是父亲没有跟七一起回去。

　淡淡的夕阳落寞地滑过树梢，让七觉得些许的温暖。像是父亲那时候用手摸他的头，心里觉得甜蜜。

　七记起父亲用糙的大手‮摩抚‬他的头，说：我们父子俩在同一片天地里。

　七一直站在那里。看落一点点地西沉。

　六

　七说过要让母亲好好地过，这是他对父亲和自己的承诺。母亲本是个柔弱的女子，父亲一直细心地呵护着她，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如今父亲已经不在了，七不想让父亲有所遗憾，不想让父亲对他失望。

　只是母亲偶尔还会悲伤，或许是为了父亲，或许是因为七。

　七一直记得母亲那次打他的情景。七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月考分数很低，七的成绩本来一直在年级很好。然后七对母亲说，我不想高考了。七低着头，平淡而缓慢地说出这样的话。

　七感觉到母亲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抖。他抬起头来看着母亲，母亲凝聚了全身的力量，重重地打了七一个耳光。

　那一刻，七觉得很痛。心里很痛。因为他竟让母亲如此生气和悲伤。耳边巨大的回响，震撼着七的整个身心。

　七不敢再看母亲流泪的眼，于是默默地离开房间。

　七独自坐在池塘边。依然是狂热的夏天，依然是那个让七不知所措的季节。七捡起一把石子，一颗颗扔进水里，涟漪一圈圈地散开。七不知道母亲现在的悲伤会不会也一样在时间的流逝里慢慢散去，可是即使悲伤散去，那些伤痕还是深深地刻在了心里，无法愈合…七只是不想离开母亲，让母亲孤单一人守在寒酸的家里。他只是想一直陪着母亲，陪着母亲一起想念父亲。他要让母亲好好地过。

　可是七也知道。他这样对不起母亲，和父亲。

　晚上七去学校的时候母亲出来送他。母亲摸着他的脸，眼里又泛起了泪光。母亲咽咽地说：七，我只是希望你能有出息，也可以让你父亲安息。但是…七说：妈，我会上大学的。七轻但是坚定的声音。

　七走了。母亲一直站在家门口，傍晚的凉风把她花白的头发吹。母亲觉得无比的欣慰。

　七回头，母亲还站在夕阳下，带着悲伤和幸福，向他眺望。

　七

　离开家去大学那天，七和母亲又来到父亲的坟前，七向父亲道别。母亲还是沉默，其实七知道，母亲的心里一定起伏澎湃，只是岁月的磨痕使她习惯了沉默，在父亲面前沉默，无须任何声音和语言，因为他们的一切早已刻进了彼此的生命里，始终不离不弃。七也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无声地想念父亲，无声地呼唤父亲。七也早已习惯这样。父亲刻在七脑海里的或许只是一些碎片，但是从来不可磨灭地存在着。

　七还去了那片原野，来到那棵大树前，默默地看那铮的枝条，默默地回想那个铮的身影。七相信，父亲的深情永远地留在了那棵树前。

　当七在驶往远方城市的火车上向家乡的方向眺望的时候，他还可以清晰地看见那棵高大的树，擎着铮铮的枝条，刺向蓝色的天空，划破白色的云，深深地刻进他的生命… 　ｍ.ＬaｎＭＸｓ.ｃ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