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皱紧眉头,伤口像撕裂般的痛楚着,用手支着台阶,他试着想站起来。
一只手温柔的庒住了他,有条小手帕按到他额上的伤口上,他听到个轻柔而
悉的声音在说:“不要动,纪远。”接着,那声音又请求似的说:“阿婆,你能去找个医生吗?”
他张开了眼睛,接触到可欣带泪的眸子,那样哀哀
诉的注视着他,万万千千的言语都包含在那一对眸子里了。他震动了一下,所有的伤口都不再疼痛,凝视着那张消瘦的脸庞,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润润嘴
,他耳边却响起嘉文凄凉无助的声音:“扯不平的,纪远。”
是的,扯不平的。伤口又痛楚了起来,咬住牙,他忍残的说:“你在这儿⼲什么?”
“纪远?”可欣低喊。
“你为什么不跟他走?去吧!苞他走!他是你的未婚夫,你留在这儿做什么?”他继续的说,面部肌⾁挛痉的扭曲着。
“纪远?”可欣不信任的望着他:“我没有跟他订婚,我
本没有跟他订婚!”
“那么,你是个傻瓜!这样好的丈夫你还不要,你要怎样的人?”
“纪远!”可欣跳了起来,瞪视着他:“你这个…你这个…流氓!你是没有良心的!没有感情的!你是个冷⾎动物!”
“哈哈!”纪远轻蔑的笑了起来。“你到今天才知道我是个冷⾎动物?今天才知道我是没有良心的?你认识我未免太晚了一点!告诉你,良心和感情都是不值钱的,有它的人倒楣了!现在,你可以走了吧?”
“是的,我可以走了。”可欣点点头,机械化的转过⾝子。
“我并不笨到要惹人讨厌的地步!”她慢慢的向门口走去,走到门边,她站住了,停了几秒钟,她又回过头来。她清亮的大眼睛深深的望着纪远,然后,她折了回来,停在纪远的⾝边,轻轻的说:“够了,纪远,别再对我演戏了,好不好?这样,不是更痛苦吗?”
纪远猛的跳了起来,忘了伤口,也顾不得疼痛,他恼怒的大喊起来:“我叫你走!我叫你走!你别死
住我!去找你的未婚夫去!去!去!去!我不要你!你知不知道!你别在这儿惹人讨厌,自作聪明!”
可欣被打倒了,她哀号了一声,用手蒙住脸,痛哭着奔出大门,消失在巷子里了。
纪远倒了下来,心力
疲。把头埋在臂弯里,他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喃喃的,他低声喊:“我的天!我的上帝!”
泪⽔滑下他的眼角,和⾎混在一起。
暑假开始了,嘉文的寥落使杜沂十分不安,他试着和儿子接近,但,嘉文永远是那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好像天大的事也无法使他动心。关于嘉文的婚变,杜沂已经从雅真那儿获得了事情的真相。虽然雅真一再的为这件事表示歉意,杜沂却始终不能释然。纪远,杜沂知道这个男孩子,他打了嘉文一
,又抢走了嘉文的未婚
,世界上居然有这种事情!
而可欣又居然会爱上他!时代变了,到处都是令人费解的事。
随着暑假的来临,杜沂希望可以转变嘉文的心境,他提议阖家去⽇月潭小住。嘉文没有反对,嘉龄也无异议,于是,他们去了。在涵碧楼住了十天,嘉文天天关在旅舍里觉睡,既不览湖光山⾊,也不划船游泳。嘉龄也终⽇无情无绪。⽇子单调而窒闷,十天比十个月还显得漫长。于是,杜沂明⽩了,他只是一个可怜的⽗亲,他的爱心无法代替孩子们需要的那份感情。结束了旅行,他们回到台北,比去以前更加消沉。
这种沉闷的空气使杜沂难以忍耐,更让他不安的,是嘉文的茶饭无心,两个月来,他几乎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他不念书,不吃饭,不刮胡子,不澡洗…好像和整个的“生活”都脫了节,消瘦得像个幽灵。⽗亲的爱心不允许他坐视下去,一个午后,他去拜访了雅真和可欣。
雅真带着一脸的歉意和悲哀
接他,讷讷的问:“嘉文好么?”
杜沂摇头摇。
“嘉龄呢?”
杜沂再摇头摇。
“我很抱歉…”雅真不安的说:“孩子们大了,有他们自己的意见,我只觉得自己是老了。”
杜沂注视着雅真,她看来确实憔悴而苍老,但那脸庞神情,仍依稀可以找出少女时代的风韵。他奇怪在这么多年之后,她仍然让他心动。感情,真是件难以解释的东西!振作了一下,他摆脫了那份
绕着他的思想,问:“可欣在家吗?”
“在她的房里,和湘怡在一起。”
湘怡,他记得那个名字,仿佛是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子。他没说话,可欣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推开纸门,她和湘怡一起走了出来。杜沂望着可欣,本能的吃了一惊,可欣变了,她不再是个生动明丽的女郞。她的眼睛凄凉暗淡,神情庄重凝肃,但,却焕发着一种特殊的美丽。苍⽩和哀愁没有使她减⾊,反增加了她的媚妩动人。她一直走到杜沂面前,恭敬而亲切的坐在他的⾝边,轻声的说:“您找我吗?杜伯伯?”
“可欣,”杜沂清清嗓子,觉得十分难以开口。“你一定要这样做吗?你和嘉文──难道没有一点点和好的希望?”
“杜伯伯,”可欣垂下眼帘,绞着一条小手帕。“我祝福嘉文,希望他找到──比我更好的
子。我…我…我很难过,您不知道我多怕伤他的心…”眼泪涌进她的眼眶,她语音哽咽“我这样做,绝不会比他快乐。”
“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
可欣的眼睛抬了起来,她含泪的眸子直视着杜沂,里面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我可以嫁给他,杜伯伯,假若你们一定要我嫁给他的话,不过,那又有什么用呢?杜伯伯,您曾经尝试过和您不爱的人结合吗?”
“可是,你一直爱着嘉文的,是吗?”
“是的,”可欣哀愁的点着头:“像个姐姐爱她的小弟弟,但你不能和你的小弟弟结婚。如果没有纪远,我会和他结婚,然后长时期的自苦、挣扎、后悔…许许多多的婚姻都是这样的结果。可是,纪远出现了,他使我知道什么叫爱情…”“好,”杜沂望着可欣:“你决定嫁给纪远了?”
可欣头摇。
“他不要我,他已经走了。”
“走了?走到那里?”
“预备军官训练。不过,受完训他也不会回台北了,我知道他。爱上他是一件倒楣的事情,注定要试凄,要受磨折,可是,我不知道怎样可以不爱他!”她猛然咬住小手帕,泪如泉涌,遏止不住的哭了出来。站起⾝,她奔进她的房里,拉上了纸门。
房间內有片刻的沉静,然后,杜沂抬起头来,他接触到雅真
润的眼睛。
“从有人类开始,”雅真低声的说:“没有人能逃得过感情的烦恼。”闭上眼睛,她叹了口长气:“那个纪远已经走了,我现在比较了解可欣为什么会爱纪远了,那确实是个奇特的孩子。杜沂,她已经够痛苦了,别
她吧,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东西,我们何不等待一段时间呢?说不定一切又会变回头呢!”
杜沂苦笑了一下,站起⾝来,他知道一切都过去了,嘉文不会再获得唐可欣,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了震动灵魂的那种爱情──而这爱情不属于嘉文。转过⾝子,他落寞的说:“好吧,让时间去转变一切!我走了,雅真!”
“等一等,杜伯伯!”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在他⾝后响起来,他有些惊奇的回过头去,屋角处,那个不被人注意的、安安静静的女孩子走了过来,两条长辫子悠闲的垂在
前。“我跟您一块儿走,我想去看看嘉龄和嘉文。”
“哦?”杜沂有两秒钟的神思恍惚,这个少女⾝上有着什么特殊的东西?那样宁静安详,与世无争。他奇怪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嘉文那年轻的一群中,有这样一个出⾊的女孩子。“当然,好的,好的。”他一叠连声的说:“我们走吧!”和雅真说了再见,杜沂和湘怡走出了唐家的大门。杜家和唐家距离得并不太远,杜沂提议散步走了去。⻩昏的风柔和的吹拂着,落⽇在巷子的尽头沉落,彩⾊斑斓的云层飘浮变幻,几只晚归的鸽子在天际翻飞,找寻它们的归巢。杜沂凝视着⾝边那纤小的少女,一件无袖的⽩衬衫,一条蓝布的裙子,简单的⾐着衬托着一张轻灵秀气的脸庞。
“你住在那儿?”他问。
“厦门街。”
“和⽗⺟在一起?”
“不,⽗⺟在陆大没出来,我跟哥哥嫂嫂住。”
“哦?”杜沂望望那洗败了的⾐服领口,那哥哥和嫂嫂一定相当疏忽。“我记得你,”他说:“你常和嘉文他们一块儿玩的,是吗?”
“我和可欣是同学,”她抬起眼睛来,很快的扫了杜沂一眼:“很久没有看到嘉文了,他好吗?”
杜沂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来了。嘉文受伤的时候,有个女孩子常在他
边一坐数小时,默默地不大说话,也不引人注意,那就是湘怡。他心情猛的振作了,有种模糊的预感使他奋兴,他摇头摇,深思的说:“不,他的心情很坏,或者,年轻的朋友们?醋咦
崛盟褡饕恍!?br>
湘怡再望了杜沂一眼,她的眼光智慧而含蓄,带着点探索的意味。杜沂坦⽩的回望着她“喜爱”和“鼓励”都明显的写在他的眼睛里。湘怡不再说话,垂下了头,她凝视着地下落⽇的影子,一层薄薄的晕红在她面颊上散布开来。
到了杜沂家里,嘉龄已经出去了,嘉文躲在他的房间里蒙头大睡。杜沂直接走到嘉文门口,敲了敲门,说:“嘉文,有朋友来看你。”
“谁?”嘉文在屋里闷闷的问。
杜沂推开了房门,示意湘怡进去。湘怡有些不安,犹疑的站在房门口,杜沂鼓励的说:“进去吧,你们年轻人谈谈,我去叫阿珠给你们调两杯柠檬⽔来!再有,你今晚就留在我们这儿吃晚饭吧!”
湘怡迟疑的跨进了屋里,房门在她⾝后阖拢了。她局促的对室內望去,一间零
不堪的屋子,一个潦倒不堪的男人。
嘉文正从
上坐起来,惊讶而狼狈的望着湘怡,因为天气太热,他⾚裸着上半⾝,连汗衫都没有穿。他慌
的翻着被褥,找寻他的⾐服,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湘怡不声不响的走了过去,从地板上拾起一件衬衫,递到他的面前,轻声的说:“你是在找这个吗?”
嘉文接过了⾐服,惶惑的望着湘怡,后者的面颊上漾着晕红,清澈的眼睛柔情似⽔,用一副充満了关怀、怜悯、和深情的神⾊注视着他。他觉得一阵
,又一阵凄楚。凡陷在痛苦中的人,都望渴被了解和同情,他也是这样。而当了解和同情来临的时候,却又往往倍感伤怀。他的喉咙哽塞了。
“你从她那儿来的,是吗?”他问。
“是的。”她答。把她的手温暖的庒在他的肩膀上:“那一切都让它过去吧,不管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人总得好好的活着,是不?”
“活着──为什么呢?”嘉文无助的问。
“为许许多多东西,或者,就为了生命的本⾝,人必须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何况,还有那么多令人可喜的事情呢!约翰克尔的茶与同情,葛丽斯凯莉的后窗,最近全是好电影!天气又那么晴朗──蜷伏在
上才是浪费生命呢!”
嘉文用一对怀疑而困惑的眼睛望着她。
“或者──”湘怡红着脸说:“你愿意请我看一场电影?”
“你──有趣兴?”嘉文犹疑的问。
“怎么会没有?”
“那么──”嘉文顿了顿:“晚上去?”
湘怡凝视着他,眼睛里流转着朦胧的醉意,轻轻的点了点头,脸红得更加厉害了。
窗外的落⽇已经隐没,暮⾊正逐渐的扩散开来。或者,这将是个美丽的仲夏之夜──那些黑夜的小精灵,会在夜⾊里散布下无数的梦。
人生总会发生许许多多的变故,每个人的一生,写下来都是厚厚的一本书。不管有多少故事在不断演变,不管有多少事情在不断发生,时间总是那样自顾自的流过去。⽇升月沉,花开花落,一转眼间,又是圣诞红怒放的季节了。
可欣抱着一大叠书,和湘怡并肩走出了校门,沿着和平东路,她们缓缓的向前走着,风很大、她们围着围巾,仍然感到寒意。
“可欣──”湘怡先开了口,带着几分不安。“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可欣问,把围巾拉紧了一些,寒风下,她看来有些弱不胜⾐。
“可欣,”湘怡咬了咬嘴
“这半年多以来,纪远没有一封信给你,也没有一点消息给你,你对他难道还没死心?我想,他可能永远不会再露面了!”
“不错,”可欣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那么,你还等待些什么呢?”
“我
本没有等待。”
“这话怎么讲?我不懂。”
“纪远的躲避,早在我意料之中,”可欣淡淡的说,好像并不关怀。“我也丝毫不存着和他结合的念头,那一段故事已经过去了,我把它蔵在心里,知道自己爱过,也被爱过,就够了。这些⽇子以来,我已经学会如何处理自己了,除了按部就班的过⽇子以外,我不对任何事情抱希望。没有希望,也就可以避免失望。”
“既然你对纪远已经不抱希望,”湘怡谨慎的说,注视着可欣:“你和嘉文有没有破镜重圆的可能
呢?”
可欣怔了怔。
“你是什么意思?湘怡?”
“我就是问你,你对嘉文还有没有些微的爱情?假如嘉文──仍愿意和你重归旧好,你愿不愿意再考虑和嘉文的婚事?你知道…”
“湘怡!”可欣打断了她。“你和嘉文之间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我们──是很不错,”湘怡顿了顿。“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你对嘉文一点爱情都没有了吗?”
“湘怡,”可欣长叹了一声。“我告诉你我心里的话吧,对嘉文,我当然有一份感情,十几年青梅竹马的友谊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抹煞的。不过,自从发生纪远的事件以后,我已经认清没有和他结合的可能
了。不管我和纪远能不能团聚,我都绝不考虑和嘉文重合。你懂了吗?湘怡?婚姻是终⾝的事情,我不能欺骗他,也不能欺骗我自己。──而且,我对纪远──”她又长叹了一声,幽幽的说:“──始终未能忘情。”
湘怡深深的注视着可欣,沉默了一段短短的时间,然后,湘怡轻声的说:“那么,可欣,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我和嘉文──预备在耶诞节订婚了。”
可欣很快的抬起头来,望着她的朋友。接着,她热情的握住了湘怡的手,亲切而恳挚的说:“我猜到可能有这一天,恭喜你,湘怡。我不能希望有比这个更好的结局了。”
湘怡苦笑了一下,神情中有些萧索和落寞。低着头,她默默无语的走了很长的一段,才用低低的声音,像叙说一个梦似的说:“我爱他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欣,那时他是你的未婚夫,我只能把这份感情放在心里。”
“是吗?”可欣十分惊奇。“我居然没有看出来!”
“从你第一次把他介绍给我的时候开始。”湘怡继续的说:“我参加你们每一个聚会,只因为有他!我从不敢希望有一天能得到他,我只要能看看他,听听他的声音,也就満⾜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和他订婚。”
“湘怡!”可欣低喊着:“这一切真有些奇妙,不是吗?或者,他生来就该属于你的,注定了要属于你的!湘怡,我很⾼兴,真的!”她的眼眶
润了:“他是那样一个天真的──孩子,你会给他快乐的,你比我更适合于他!”她
动的摇着湘怡的手:“祝福你们!湘怡!但愿我能够参加订婚礼!”
“你要听我说吗?可欣?”湘怡忧郁的问。
“怎么?”
“我不希望你参加订婚礼,也不希望你参加婚礼,请你原谅我的自私,可欣,我请求你不再和他见面!行吗?”
“怎么──”可欣议抗的喊。
“他没有忘记你,可欣。”湘怡静静地说:“他爱着的还是你,这就是我的悲哀。”
“怎么!”
“是真的,可欣。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只是谈你,谈你们的童年,谈你们的细微琐事,谈得伤心了就哭…我答应和他订婚,完全是一种冒险,我希望⽇子久了,他可以慢慢的把你忘记。所以,可欣,假若你已经决心放弃他了,你就痹篇他吧!”
可欣困惑的望着湘怡。
“我还是不了解,”她闷闷的说:“他既然向你求婚,当然是爱上了你…”“可欣,”湘怡微笑的打断了她。“嘉文的个
你还不了解吗?他就是那样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他并不是爱上了我,而是…一种需要。你懂了吗?我不是他的爱人,是他的一块浮木!”
“浮木?”
“是的,仅仅是块浮木。他现在像个溺⽔的人,必须抓住一样东西来支持他,否则他会沉下去。我就是他抓住的东西──一块浮木!”
“湘怡,”可欣愣了一会儿:“你决心嫁他了?”
“我决心!”湘怡说:“我爱他,我要帮助他,帮助他长大,帮助他立独,帮助他找回他自己。我不顾一切后果──虽然,这种婚姻的基础并不稳固,很可能会变成悲剧,但我顾不了,我爱他!”
可欣揽住了湘怡,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你们会幸福的,”她保证似的说:“他会爱上你,总有一天会爱上你。你们一定会幸福的,我料定会幸福!你是他所需要的那种典型。湘怡,我向你保证,我一定痹篇,不再和他见面。但是,你们结婚以后,你不可以冷淡了我,你一定要常?纯次遥臋伊纾嫠呶夷忝堑囊磺星樾危寐穑俊?br>
“当然,可欣。”
她们站在街边上,这已经是该分手的地方了。两人默默的对视着,彼此都还有満心的话讲不出口,好一会儿,两人就这样站在那儿,最后,还是可欣先开口:“你家里已没有问题了吗?”
“还需要一番⾰命。”湘怡微笑着说:“不过,我想,补偿我哥哥一些钱,也就差不多了。”
可欣点了点头。
“那么──再祝福你一次,湘怡,再见了。”
“再见。”湘怡轻轻的说。
可欣转过⾝子,刚刚准备离去,湘怡又叫住了她:“可欣!”
可欣站住了,询问的回过头来。
“我也祝福你!”湘怡说,深深的望着她:“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欣笑了,摆了摆手,向家中的方向走去。笑容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太久──因为,眼泪早已夺眶
出了。
民国四十五年,夏天。
一件“不可能的”工程在这年夏天开工。六千多个退除役官兵和无数的失学青年、工程师、技工、生学从湾台各个角落里涌向央中山脉。开路、架桥、炸山、筑隧道…艰苦而惊心动魄的工程开始了──人的信念撞开了坚厚的山壁,把“不可能”的工程变成了一件“不可思议”的工程。
刚刚有过一次台风和豪雨,山路就显得特别的崎岖、泥泞、和陡峻。纪远和几个同伴,穿着笨重的长统爬山鞋,扛着十字锹,背着行囊(里面装満了踏勘工具、绳索、救急包和一些
七八糟的东西),从那条临时搭起的栈道上走回到工地。望见那一排数间茅草小屋和帐篷时,他不噤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就是这样,不住的勘查、测量,勘查、测量,从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整⽇与岩石、树木、泥泞为伍,和蚂横、蚊蝇、毒蛇作战,在崇山峻岭,杳无人迹的地区穿出穿进,这种生活,他已经过了整整的半年了。
半年来(从四十四年冬天到四十五年夏天),他跟随着许多经验丰富的工程师们,深⼊山区,研究路基、桥梁、隧道、涵沟、挡土墙、驳坎…的种种问题,踏遍了合
山、黑岩石、羊头山、馒头山、立雾大山…等重重山峦,在艰苦而困难的工作中,早已和城市脫离了关系,嘉文、嘉龄、可欣、湘怡、胡如苇…这些距离他已经很远很远了。他心中和眼睛里都只有山林树木和峭壁绝崖。整整半年內,他只到过花莲一次,台中一次。他没有再去台北,料想中,他在朋友们的记忆里大概已经褪⾊了。
横贯公路正式开工以后,纪远原准备离开山区,再回到人的世界里去,但是,那轰轰烈烈的工程把他留住了,他舍不得离开,不为了那为数可观的薪⽔,是为了那种气魄和精神,对他具有绝大的感召和昅引力。而城市中,却有着过多该埋葬的记忆。他留下了。⽇⽇与岩石、钻孔机为伍,与⾚裸着上⾝、汗流浃背的荣民们相对。他不可否认,自己经常会陷在一种苦闷、
惘、和暴躁的情绪里。于是,他会抓一把铁锤,脫掉了上⾐,加⼊那些工作的人们中,用铁锤猛敲着那些顽石,他工作得那样发狠,似乎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撞开那巍巍然屹立着、坚不可移的山壁。每当这时候,他的同事的工程师们,以及工务段的驻扎人员和医务人员,都会微笑着说:“纪远又在发怈他用不完的精力了!”
一天的苦工,会使他
餐一顿,然后倒在任何一个地方,帐篷內、草寮中、或铁⽪顶的“成功堡”里,甚至于露天的岩石和草丛內沉沉睡去。他最怕无眠的夜晚,那
叠着在他脑海中出现的人影常让他有发狂的感觉,于是他只有爬起来,找一瓶酒喝到天亮,再带着醉意去击打那些永远击打不完的岩石。工务段的人常纳闷的说:“常看到纪远喝酒,就没看到他醉过,别人喝了酒要觉睡,纪远喝了酒就敲打岩石!”
在他们心目里,纪远是个不可解的青年,二十几岁的年纪,肯安于深山莽林的生活,没有丝毫怨言及不耐。工作起来像条蛮牛,不工作的时候,就沉默得和一块大山石一样。有时,他们拍着他的肩膀问:“喂,纪远,你的女朋友在那儿?”
纪远会瞪人一眼,一声不响的走开去。久而久之,大家对他的女朋友不感趣兴了,他们给了他一个外号,叫他做“不会笑的人。”他
格里那份活泼轻快已经消失了,山野把他磨练成一块道地的“顽石。”
在这些同事中,只有小林和纪远比较亲近,小林也是个刚刚跨出大学门槛的青年,只有二十三岁,是成功大学学土木工程的,和纪远一样,他在横贯公路的工作是半实习
质。
大概由于年龄相近,他对纪远有种本能的亲切。他属于那种活泼慡朗的典型,常不厌其烦的把他的恋爱故事加以夸张,讲给纪远听,然后说:“纪远,你准经过了些什么事,使你的心变成化石了,有一天,这块化石又会溶解的,我等着瞧!”但他等不出什么结果来,山石树木里没有溶解化石的东西。
沿着那条栈道,纪远和他的同伴们回到了工务段的成功堡里,这一段的负责人是位经验丰富的老工程师,他正为台风后的种种问题大伤脑筋。这一次的台风也实在不幸,使部份的工程坍塌,又使一些技工们寒了心,坚持要辞工不⼲,看见了満⾝泥泞的纪远,老工程师担心的问:“前面的情形怎么样?”
“和猜想的情形相同,山崩了,路基都埋了起来。不过,”
纪远坚定的咬了咬牙:“并不严重,我们可以再炸通它。”
老工程师忧虑的笑了笑,叹口气说:“但愿每个工人都有你同样的信心!与其雇用这些技工,真还不如全部用荣民。”
纪远没说话,他们把调查的结果绘制了一个草图,
代了草图之后,他回到他的草寮里。小林刚刚到溪流那儿去洗了澡回来,嘴里哼着一个不知道从那个荣民那儿学来的牧羊小调:“小羊儿呀,快回家呀!红太
呀已西斜!红太
呀,落在山背后呀,黑黑的道路,你可别
失呀。你
失了,我心痛呀,我那远行的人儿,丢开了我怎能不记挂?”
简单的调子也有一份苍凉和动人的韵味,纪远在铺着稻草的“
”上坐下来,脫去了笨重的鞋子,头也不抬的说:“有谁记挂着你吗?唱得这么起劲!”
“可惜没有!”小林说,微笑着审视着他:“情形如何?”
“山崩了!”纪远简单的说,继续脫掉上⾐和长
。⾐服和
子上都全是泥泞。“该死!”他咒骂着,在⾐服上弹掉一条蚂横。“这种生活也厌气透了!”
“你也有厌烦的时候?纪远?”小林发生趣兴的说:“我以为你要娶山作老婆了。喂!纪远,你对婚姻的看法怎样?”
“没有看法!”
“你是个愤世嫉俗的人!”小林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逃避到山里面来?”
纪远怔了一下,抬起眼睛来,他深沉的注视着小林,不过,他的眼光并没有停在小林⾝上,而是穿透了他,望着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地方。
“逃避到山里面来?”他闷闷的说:“或者我是逃避到山里面来──以前也有一个人这样说过。但是,说我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是不对的,我并不愤世嫉俗。”他的眼光从遥远的地方收回来了。凝注在小林的脸上。“要了解一个人是困难的,每个人都是复杂而矛盾的动物。”
“曾经有人了解过你吗?”小林不经心的问。
“是的。”纪远慢呑呑的答:“她看我就像看一块玻璃一样,我每个纤细的感情和思想都逃不过她。被人了解是件可怕的事情,使你觉得周⾝⾚裸而一无保护。可是──假若这份了解里有着欣赏爱护的种种成份,你会甘于⾚裸,也甘于被捕获。”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逃开呢?”
“不能不逃开。”纪远惘然的望着草寮外被落⽇染红的岩石和峭壁。“人生的许多事情都只能用四个字来解释:无可奈何。年龄越大,经历越多,这种无可奈何的情绪也就越深切。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懦怯的人,面对困难而服征它,是我一贯的生活方针。可是,感情不是这样的,你不能像对付一块顽石一样的敲碎它,也不能像服征峭壁一样炸通它──它比横贯公路还让人困扰。是一条永远筑不通的路。”
“她在什么地方?”小林不动声⾊的问,他惊奇着自己竟“踏勘”进了这块顽石的內心深处。
“她──?”纪远的神⾊更加
惘。“谁知道?结了婚?生了孩子?出了国?多半是这样。他们会很幸福的──然后,我会被遗忘…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们会偶然的提起来,那个纪远,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话资料,那个纪远!”他的脖子
红了,突然间,他跳了起来,游移的神志陡的清醒了,瞪视着小林,他咆哮的说:“见了鬼!我⼲什么要和你谈这些?你这个讨厌的,探听别人秘密的小表!”抓起了换洗⾐服和⽑巾,他愤愤的走出草寮,向溪边走去,草寮外的夕
温柔的
接着他,晚风吹凉了他脑中聚集的热⾎。他对自己摇了头摇,苍凉的自语了一句:“我是太累了,太疲倦了!”走到溪边,他望着⽔中自己的倒影,摩抚着多⽇未刮胡子的下巴,又低低的加了一句:“我到底只是一个人哪!不能变成块石头!”
早晨,纪远在锤打石块的敲击声中,钻孔机的吼叫声中,和荣民工作时的“吭唷”声中醒了过来。隔夜的宿酒未消,脑子里仍然有些昏昏沉沉。面对着満山的
光,他
了
背脊,希望振作一下涣散的精神。夜里,他有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在浓雾弥漫的荒山中行走,匆匆忙忙的找寻着方向,但是雾把什么都掩盖了,走来走去都碰到峭壁林立,要不然就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悬崖的边缘,而惊得一⾝冷汗。然后,他听到有个
悉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呼唤着自己,呼唤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不由己的跟随着这声音走去,于是,忽然间雾散了,他应前出现了一条道路,他顺着这道路向前走,那呼唤的声音更近了,他变成了渴切的奔跑:“等着我!”他嚷着,不停的向前奔跑,跑着,跑着…陡然间,他眼前一亮,可欣亭亭的站在那儿,一对哀哀
诉的眼睛火热的注视着他,他一惊,醒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在那儿?她怎样了?”望着暴露在
光下的岩石,他在心中低问着。可欣的幻像
绕着他,苦恼着他,再
了
背脊,他为自己的软弱而恼怒了。“我是怎么了?着了魔吗?”
抓起一把铁锤,他加⼊了工作着的荣民群众里。
劈不完的岩石,那么多那么多。前面在炸山了,轰然巨响,碎石纷飞。纪远握紧了铁锤,向那些石块猛力锤去,一锤又一锤,他胳膊上的肌⾁凸了起来,裸露的背脊曝晒在烈⽇之下,大粒大粒的汗珠渗透了⽑孔,又沿着背脊流了下来。
包多的汗珠跌进了石堆之中,立即被滚烫的石头所昅收。太
升⾼了,火般的炙晒着大地。纪远发狂的挥着铁锤,似乎恨不得一口气把整个央中山脉击穿。“可欣在那儿?可欣怎样了?”尽管手的工作不停不休,脑子里仍然无法驱除那固执的思想。他停了下来,用手抹了抹満是汗⽔的脸,困惑的扶着铁锤站着。“都是小林不好,”他想着:“全是他几句话勾出来的。”但是,可欣到底怎样了?到底在何方?
“喂,老弟,休息一下吧!”他⾝边的一位荣民碰碰他,递给他一支新乐园。燃起了烟,他注视着峭壁下的河⾕。烟雾袅袅上升,消失在耀眼的
光之中。有多久没有回台北了?两年?两年是多少天?这世界能有多少不同的变化?或者,他应该回台北去看看了,去看看老阿婆,去看看小辫子,去看看他所离弃的世界。他蹂灭了烟蒂,重新举起铁锤,但他的思想更不宁静了,那念头一经产生,就牢牢的抓住了他;回台北去!回台北去回!台北去!他猛劈着石块,每一击的响声都是同一音调:回台北去!
有一个人从山坡上滑了下来,连跑带跳的来到他的⾝边,他看过去,是小林。不知是什么东西让这孩子奋兴了,他眼睛里亮着光彩,
着气喊:“纪远!”
纪远停止了工作,询问的注视着小林。
“什么事?”
“来,来,”小林不由分说的夺过他手里的铁锤,带着难以抑制的奋兴说:“丢下你的工作,跟我来吧!有一件出乎你意料之外的事情。”
“你在捣什么鬼?”纪远狐疑的问。
“你跟我来就是了!”小林嚷着,拉着纪远就走。
纪远不解的蹙起了眉,不太情愿的跟在小林后面,离开了那喧闹的施工地段。小林显然陷在一种神秘的愉快里,不时回过头来对着纪远微笑。这孩子永远有一颗快乐而热情的心;纪远不能对他卖关子的态度有所呵责。走到了工务段的成功堡前面,小林回过头来,笑着说:“你进去吧!我想,那溶剂出现了!”
纪远瞪了小林一眼,他在说些什么鬼话?一声不响的,他走进了屋內,突然
暗的光线使他的视线有几秒钟的模糊,然后,他看到老工程师正含笑的注视着他:“唔,纪远,你有一位朋友来看你!”
他跟着老工程师指示的方向看去,一瞬间,他眼花撩
,什么都看不清楚。用手
了
眼睛,他再对那个方向看过去,那人影依然存在,似清晰又似朦胧的站在那儿,如真如幻,如虚如实。他瞪大了眼睛,在绝大的惊愕和惶惑之中,完全呆住了。
“好吧,纪远,你们谈谈吧,我出去视察一下。”老工程师含蓄而了解的望着面前这一对青年,迳自走了出去,并且好意的带上了房门。
室內继续沉寂着,纪远的额上在冒着汗珠,用手挥去了汗,他润了润⼲燥的嘴
,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好半天,才能用喑哑的声音问:“你──怎么来的?”
“走来的。”那人影说,一抹凄凉的微笑浮上她的嘴角,她看来比他镇定得多。“我费了许多时间才打听到你在这儿,一星期前我乘苏花公路的车子到花莲,被台风阻住,三天前动⾝,步行了三天,才到这儿──一个背粮食的山胞带我来的。”
纪远凝视着她,依然是披肩的长发,深邃而智慧的眸子,和修长的⾝段。一件镶着小花边的⽩衬衫,一条蔵青⾊的长
,
脚布満泥泞。这是她?唐可欣?他陡的振作了,再挥去额上的汗,他喃喃的喊:“老天爷,这真是你?可欣?”
“是的,是我,”可欣宁静的说:“怎样?不
?是吗?”
“说真的,”纪远
的说:“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是这样一位──不速之客。”他走到桌子旁边,慌
的想找点什么来镇定自己。终于,他从冷开⽔瓶里倒出一杯⽔来,递给可欣说:“你一定渴了,走了那么多路,你要喝⽔吗?”他的语气还算冷静,但他握着茶杯的手怈漏秘密的颤抖着。
“是的,谢谢你。”可欣接过了⽔,静静的注视着纪远。
“你使我吓了一跳,真的。”纪远语无伦次的说,觉得手脚都无处可放,又急需找些话来说:“台北的朋友都好吗?嘉──嘉文怎样?”
“他很好,到今年年底,他就要做爸爸了。”
“是么?”纪远狠狠的盯着可欣,那苗条的⾝段并不像个将做⺟亲的人呀。
“他去年夏天和湘怡结了婚,你总没有忘记湘怡吧?”可欣也同样盯着他:“他们生活得很快乐,湘怡是个很标准的
子,他们都热心的在等待着孩子的出世。”
“是么?”纪远只能无意义的重复着这两个字,他脑子里纷
成了一团。可欣会跑到这深山穷⾕里来找他,嘉文已和湘怡结了婚…展露在他面前的事实使他惊悸惶惑,还有一份不敢相信的狂喜之情。他的心脏在击撞着
腔,烈猛到使他晕眩的地步,他怕⾎管会在他脑子里爆裂。但是,眼前这个少女是多么的冷静呀!“那么,你呢?也好吗?”
“是的,也很好,”可欣微笑着:“就像你看到的。”
“没有朋友?没有──结婚?”纪远冲口而出的问,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头。“结婚?”可欣依然在微笑,沉静而显得莫测⾼深。“我正在考虑中。”
“是么?”纪远额上的青筋在跳动。“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的同学?”
“很难讲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可欣说,走到桌子旁边,把茶杯放在桌上,那杯⽔一口也没有喝过。她现在站得离他近了,发亮的眼睛深深的望着他。“两年前他离开了我,最近我才把他找到,我还不能断定他要不要稳櫎─在感情上,他是个怯弱的动物。”
纪远盯着她,他们默默的对视着,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两个人谁也不开口。纪远的呼昅沉重而急促,心脏跳得连肌⾁都悸动着。然后,他伸出手来,轻触着可欣垂在肩上的头发,他那样小心翼翼,仿佛她是纸做的,碰一碰就会碎掉。他的手从她肩上移到她头顶上,又从头顶上滑下来,沿着她的面颊摩抚到她的下巴,他的眼睛温柔的注视她,低低的从嘴
里吐出几个字:“你这个小傻瓜!”
接着,他的胳膊圈住了她,他的吻开始強烈的落在她的发上、面颊上、嘴
上,带着深深的颤栗的需索。他吻得那样多,好像这一生都不会停止。好不容易,她才
过气来,把零
的头发拂向脑后,她看到他哭过了。他的眼圈红着,面颊上泪渍犹存,在这充満了耝犷的男
的脸上,显得特别的奇异。他揽住她,把她黑发的头揿在他裸露的
膛上,那结实的、带着汗和泥土气息的肌肤贴紧她的面颊,她可以听清那心脏是怎样沉重而狂猛的擂击着。他的声音低沉、温柔、而诚挚的在她耳畔响起来:“你一定吃过许多苦,受了许多磨折,是不是?可欣?但是,这些都过去了,你将不再试凄了,你会有一个最负责任的丈夫。”
可欣的眼眶
润,她永不会懊悔自己这一段长途跋涉的追寻,她终于找到了她所要找的。经过这么一段漫长的时间,期待、挣扎、奋斗…这个男人才属于了她,永不会再离开她了。含着泪,她抬起头来,打量着她的未婚夫,那被太
晒成黑褐⾊的⽪肤,那満是胡子的下巴,那裸露的肩膀和
膛,他简直像个道地的野人!摇头摇,她満⾜的叹息了一声,低低的说:“我看到你劈开那些石头,你那个姓林的朋友指给我看的,你可以劈开那些石头,纪远,但是你再也无法把我从你⾝边劈开了。”
回答她的是纪远有力的胳膊,那手臂里是个全安、温暖而坚实的所在,她再叹息一声,初次感觉到三⽇跋涉后的疲倦。就这样,当老工程师推门进来时,发现这一对情侣正默默的依偎在一块儿。看到了他,纪远抬起了他亮晶晶的眼睛。
“您愿意帮人证婚吗?工程师?”
“证婚?”老工程师怔了怔。“什么时候?”
“就这一分钟!”
“什么!”老工程师吃惊的叫了起来,于是,他诧异的看到了那个“不会笑的人”的笑容──那样幸福、甜藌、而愉快。
这夜一,在一块远离人群的大岩石上,并躺着一对沉浸在幸福中的人,喁喁细诉着亚当夏娃时期就有过的言语。山树
离,星月朦胧,连小草都沉醉在他们的低语里。
窗口最后一抹夕
的余晖,斜斜的
在客厅的小茶几上。
湘怡站在茶几前面,正在修剪着一束刚刚从花园里采进来的花朵,把它们一枝枝的揷进花瓶里。每揷进一枝,她就侧着头打量一番。夕
在她的手上、⾝上、头发上、和那些花朵上,都淡淡的染上一层微红,这份闲暇的工作在慵慵散散、困困倦倦的气氛中缓慢的进行着。
一枝玫瑰,一朵百合,一匹凤尾草…湘怡修着,剪着,揷着,却显然有些儿心神不属,看看手表,五点半,再过不久,嘉文该下班回来了。嘉文这个工作,完全不是学以致用,念了外文系,却在行银里当职员,难怪他就牢騒満腹了。可是,有多少大学毕业生,要找这样的工作还找不到呢!又是和杜沂在一个行银,可以一块儿上班下班,获得许许多多的便利,在这人浮于事的时代,能有这样一个工作实在不错,湘怡总认为嘉文的牢騒有些过分和多余。
困扰着湘怡的,还不止嘉文的牢騒。大学毕业以后,嘉凭文着纪远打他那一
所受的伤,不知怎么竟获得了免役。杜沂对嘉文爱护备至,出于一位⽗亲的自私,总觉得军训太苦了,能免则免。湘怡的想法就不同,她了解嘉文,像一棵温室里培养出来的脆弱的小树,见不得
光也噤不起风雨。军训正可以训练训练他,又不是真的⾝体吃不消,何不接受这种训练呢?但,嘉文既不愿受训,杜沂又赞成他们早⽇成婚,再加上又获准了免役,嘉文向来秉
温顺,也就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就这样,他们在毕业那年的暑假就结了婚,到现在已整整一年了。
结婚后这一年中,湘怡实在不能说有什么不満意的地方。
他们和杜沂住在一起,嘉文原来的房间修缮改装后成了他们的新房。杜沂宠爱而欣赏他这个儿媳妇,绝不亚于以前的喜
可欣。嘉龄和嫂嫂并不接近,但也从没有像一般小泵子那样难以伺候,她的生活和湘怡的距离很远,她大部份时间停留在外,湘怡除了上课(毕业后她被分发到×中实习)就永远守在家里。就是嘉龄在家的时间,她们相处得也十分和洽。
嘉龄常常拍抚着湘怡的肩膀,笑着说:“湘怡,”她始终没有改口喊她嫂嫂,这是习惯使然。“你真是个道地的贤
良⺟,你怎么能这样安份的待在家里面?要我,永远也做不到!”
“有一天会做到,当你碰到一个能使你定安下来的人的时候。”湘怡说。
“不会!”嘉龄皱皱眉。“告诉你,湘怡,我⾎管里一定有份反叛的⾎
,让我永远无法安静。”
湘怡不再说话,或者嘉龄说的也是实情,湘怡知道嘉龄⺟亲的故事。看到嘉龄经常游
在外,和随时更换的男友,常使湘怡有种模糊的隐忧,担心着这个少女的前途。不过,这到底不是需要她来担心的事情,何况嘉龄正在成长,又何况,她还有个可以管束她的⽗亲。
这些都不让湘怡困扰,时间涸普很闲,一年实习満了之后,她没有继续教书。家庭谐和而自然,再不用看哥哥嫂嫂的脸⾊,洗那些洗不完的⾐服,听嫂嫂的冷嘲热讽。若⼲年来,她才初次觉得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下女爱戴而信服新的少
,家用丰富得用不完。每天浇浇花,整理整理花园,偶尔下厨房做两样杜沂和嘉文爱吃的菜,给未出世的婴儿象征
的做几件小⾐服…⽇子流过去了,没有什么能让她不満意的地方。可是,生活里总有那么一点看不见痕迹的暗嘲在起伏酝酿,问题在那儿呢?湘怡心里也隐隐明⽩症结所在,因此,她无法毫无保留的
笑,无法一无顾忌的享受陈列在她面前的幸福之杯。每当夜深人静,她会对着躺在她⾝边的嘉文的脸沉思,久久无法⼊睡。
最后一枝花揷进了瓶里,湘怡退后两步,做末一次的打量,然后満意的把花瓶放在茶几的正当中。抛去了剪下的残枝败叶,她在沙发中坐了下来,微微感到几分疲倦。一条小生命正在她体內茁长着,她以过多的喜悦来等待孩子的出世,现在才是九月,孩子会在十二月底出世。她常常会陷在一种恍惚的情绪里,用许多时间去揣测孩子是男抑或是女?
一阵门铃响,湘怡从沉思里惊跳了起来,等不及阿珠去应门,她已经抢先走进花园去开了大门。门外,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只有杜沂,而没有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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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杜沂有些诧异:“嘉文没有回家?”
“没有呀!”湘怡不安的说:“他不是在上班吗?”
“下午他早退了,”杜沂说,立即传染了湘怡的不安。“或者他临时要办什么事,大概马上就会回来了。怎样?今天晚上有什么好菜吗?”他故作轻快的问。
“炒了个素什锦,”湘怡说,脸上掠过一个悄悄的微笑。
“医生说您不能吃油腻。”
“吃一点油腻也没关系呀,”杜沂皱了皱眉“你早上不是说要炖个蹄膀吗?”
“您别急,爸,”湘怡笑得很甜。“素什锦是用猪油炒的。”
说完,她笑着溜进了厨房里。
杜沂用欣赏的眼光望着湘怡的背影,他从没有看过比湘怡更安静、更柔顺的女孩,而且,她又对所有的人都那么体贴关怀,包括这个做公公的他。这些年来,他虽然有一儿一女,却很少享到儿孙之福,没料到这个儿媳竟使他充分享受到做⽗亲的好处。也由于过分喜
湘怡,他对嘉文就有份薄薄的不満。闺房之事,他做⽗亲的当然不便过问,但他总觉得嘉文待湘怡缺乏一份热情?缭缤硕换丶遥庖丫且恍瞧诶锏牡谌瘟耍夂⒆拥降自诟闶裁垂恚?br>
吃晚饭了,嘉文仍然没有回来,倒是嘉龄先回家,一进门就嚷饿。湘怡原准备等等嘉文,但看到杜沂和嘉龄都没有等的意思,只好暗中留下一盘菜,预防嘉文没吃饭回来时可以热热吃,就开了饭。嘉龄用眼光对周围一扫,耸耸肩说:“怎么!扮哥又没回家!”望着湘怡,她半开玩笑半正经的说:“你当心,湘怡,哥哥该管了。对男人可不能脾气太好,对不对?爸爸?”她转向⽗亲,做了个鬼脸。
“你少管闲事,吃你的饭吧!”杜沂说,不満的瞪了她一眼:“你整天忙些什么?见不到人影。”
“
朋友,玩,跳舞!”她坐正⾝子,突然说:“对了,爸爸,我去学声乐,好不好?”
“好呀!”杜沂说:“这才是正经念头,你想和谁学?明天去打听打听看。”“申学庸,怎样?”
“只怕人家不肯收你!”
“为什么,难道我的嗓子不够好?”嘉龄议抗的问,立即拉开嗓门,唱了两句“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又自下批评:“标准的女⾼音嗓子!”
“好了,饭桌上也不肯安静!”杜沂说:“吃饭!别唱了!”
湘怡暗中看了嘉龄一眼,她奇怪嘉龄那洒脫和満不在乎的个
,失恋对于她仿佛也没什么,她怀疑嘉龄心里还有没有纪远的影子?注视着嘉龄愉快的神情,她问:“你有男朋友了吗?嘉龄?”
“男朋友?太多了!”嘉龄立即看出了湘怡言外之意,冲口而出的说:“我才不是那种会对一个人死心塌地爱到底的人,像哥哥那样永远忘不掉唐可欣!”话一出口,嘉龄马上感到不对头,但是已出口的话又收不回去了,不噤一阵热燥,脸就红了。饭桌上有一段短时间的尴尬,还是嘉龄先打破了沉默,用轻快的声音嚷:“湘怡,我今天又收到胡如苇一封情书,他被分发到海军气象所服役,你猜怎么,这糊涂鬼在向我求婚呢!”
湘怡抬起眼睛来望了望嘉龄,为了掩饰自己那份微微的不安,更为了避免让嘉龄难堪,她也用活泼的,发生趣兴的口气说:“那么,你预备怎样呢?胡如苇很不坏呀!”
嘉龄耸耸肩,又挑挑眉⽑。
“很不坏?我承认。只是──爱情不来兮,无可奈何!”
“我看你不是爱情不来兮无可奈何,”杜沂望着充満了青舂气息的女儿,竟然也冒出一句俏⽪话:“你是爱情太多兮,应接不暇!”
湘怡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嘉龄瞪圆了眼睛,鼓着腮,议抗的喊:“爸爸!什么话嘛!”
喊完,噤不住也笑了。饭桌上的空气顿时轻松了起来,刚刚那一阵小小的尴尬已经过去了。吃完饭,阿珠撤去了碗筷。
湘怡走进客厅,扭开唱机,放上一张⽔上组曲,音乐琳琳朗朗的流泻出来,萦绕于初夏的夜⾊里。小茶几上的玫瑰放着幽香,花园里的虫声唧唧。夜,永远有着它神秘的、难解的魔力,会使温馨的更加温馨,而寂寞的更加寂寞。⽔上组曲、韩德尔、巴哈、贝多芬、托斯卡尼尼、海飞滋、门德尔松…
湘怡不知道自己在胡
的想些什么,而夜却在音乐家的音符下滑过去了。
深夜,一家人全睡了。也可能有人在无眠的挨着长夜,但,最起码,这幢住宅静得没有丝毫声息。湘怡倚着卧室的窗子,静静的坐着,她听到院子里树叶坠地的声音,巷口馄饨担敲梆子的声音,以及远处屋顶上一只夜游的猫在呼唤的声音…只是没有嘉文回家的声音。她膝上放着一件未完工的婴儿服装,却无心于针线。时间在期待中变得特别滞缓,思虑却相反的在每一秒中里纷至沓来。他到何处去了?会不会出了事?车祸?生病?还是流连于某种场合乐而忘返?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大门有了动静。湘怡凝神倾听,钥匙在锁孔中转动,大门开而又阖。是的,嘉文回来了。她听到了脚步声踩在花园的碎石子路上,放下了婴儿⾐服,她从椅子里跳了起来,看看手表,已经一点多钟。免得惊醒老人起见,她轻悄而迅速的走进客厅,打开客厅通花园的玻璃门。嘉文果然站在门外,月光下的脸⾊显得苍⽩,一向清亮的眼睛晦暗而疲倦。
“怎么这样晚回来?”湘怡低低的问,没有等答覆,就又催促的说:“快进来,不要吵醒了爸爸和嘉龄。”
嘉文一声不响的走进卧室,把领带从脖子上扯下来,抛在
上,⾝子就沉重的倒进椅子里。湘怡小心的看了他一眼,那布満红丝的眼睛和气⾊不佳的脸庞,他遭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了?走过去,她轻轻的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立即吃惊似的说:“你冷了,这么晚回来,应该多带件⾐服。”
“我不冷,还热得很呢!”嘉文有些烦躁的用手抹抹脸。
“晚上到那里去了?”湘怡柔声的问,怕过分追问他的行踪会使他不⾼兴。
“有朋友请吃晚饭!”嘉文简单的说。
吃晚饭?吃晚饭又何至于吃到半夜一点钟!但是,湘怡不想再追问下去,男人有自己的世界和自由,她不愿成为一个⼲涉丈夫一举一动的
子,许多失败的婚姻就由于
子过分唠叨和专权。不过,等待和担心的滋味实在不太好受,她走开去整理
铺,一面说:“以后晚回家,先打个电话给我好不好?免得我着急。”
“急什么呢?”嘉文打了个哈欠,淡淡的说:“又不是小孩子会
路!”
湘怡不再多说什么,铺好了
,她回过头来问:“要不要洗个澡再睡?我去帮你烧澡洗⽔,这么晚别叫阿珠了,她一天工作也怪累的。”
“澡洗倒可不必,”嘉文精神不佳的
了
额角:“有吃的东西没有?我饿得要命!”
想必那位请吃饭的朋友不够慷慨。湘怡急忙说:“有,有。我帮你留了一碟炒⾁丝,没有汤,这样吧,给你下一碗⾁丝面好不好?”
“好吧,什么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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