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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女子乌黑的发丝,在凉凉的风里,一会儿飞向东,一会儿飞向西,一会儿卷向天际。风停了,发丝软软地垂了下来,就好象葡萄藤的幼须,披挂在肩上。

 她鱼儿状的眼睛,闪着和沙河⽔面一样的光,亮亮地,比大漠上头的星星要清晰。她小巧的脸,面⾊温润。她的⾐裳像呼昅一样轻,风儿卷来,住她修长的⾝子,飘呀飘地,就好似要腾空而起一般。

 她说话很好听,比舂天远方飞来的雀儿叫声还好听,一声一声,一句一句,好温柔,让人听了不知不觉想‮觉睡‬…

 想生火弄点吃的男童,眼睛一直注视盯着站在灶房门口的女人。

 他看她看呆了,若不是她出声问他,他可能还要再呆上好久。“是你救了我吗?”

 “不…不是呗。”女子的目光,就像想从他⾝上看出什么一样,令他好紧张。

 “是你救了我。”这回,女子肯定了,因为男童说话的特殊腔调。从跟着他去河边取⽔,再回到这屋子来,这之间,她已经跟他说过几句话,但他都未曾响应她,顶多以斜眼瞄着她。

 而此刻,她发现男童正盯住她的⾐裳“你不在的时候,我洗⼲净了,风大,很容易就⼲,而且我也没死,只是渴了、累了,是你让我喝了东西,还有,让我睡了你的吗?”

 “那不是我的。”

 “你会说汉语?”

 “嗯。”他会说,只是说得很不好,毕竟那不是他惯说的话。

 男童盯住她,并将大大的眼珠子往下挪,停在女子全⾝上下唯一没洗⼲净的地方…那一双仍沾着⼲涸⾎迹的鞋。

 与他视线同步,女子也望住自己的脚,不觉轻喃:“我这双鞋,可能再也洗不⼲净了,因为上沾到的,是这世上最最骯脏的东西,或者,你能告诉我,这天底下有无纯然⼲净的⽔,如果有的话,也许…啊!”女子忽来的一声惊呼,让专心聆听的男童吓着了,他看着她瞪大的眼,然后循线望回自己的⾝上。

 “啊!哧嘶…嘶…”着火了!

 不知何时,那刚刚还一直生不起来的火,居然烧到了他的⾐摆上,他惊跳起来,‮腿两‬拼命踏着,而两只手更大力地拍着火苗。

 许久,火扑灭了,他跌坐地面。“呼!哧嘶噜叽…”

 呼!灭了。这非汉语。“原来你还会说别种语言。”女子笑说。

 “耶?”听了,男童不噤皱起勾状的眉。他看着适才还一脸愕然的人,此刻竟已换上一脸莫测⾼深。

 她这表情…啊?难不成是她把火弄到他⾝上的?他纳闷。

 臂察着男童的反应,女子道:“如果这是你的秘密,那么,就当我刚刚什么都没听到吧,我很感谢你救了我,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

 说罢,女子由间卸下一段绣着金丝边的素⾊飘带,她五指一松,飘带便随着她⾝后吹进来的风,缓缓落向男童跟前。

 男童盯着那块掉在麦杆堆上,仍不断溜动的布料。那滑下不隆冬的布…好象是活着的东西。

 “不捡起来?被风吹跑了就没有了。”

 “啡!”男童马上弯拾起。

 瞧他紧张,她轻扬办。“往后有人要伤害你,你就将布绑在脚上逃,有它,你能够跑得更快。”

 跑得更快?他不需要吧,因为他已经跑得够快了,就跟风一样…男童不屑地拈住那带子。

 话一说完,女子也走出了灶房。

 “呃啊…”怎知就在她离去的同时,隔着一面薄土墙的卧房,却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号,其中夹带着的痛意,让听到声音的人,也不由得跟着咬牙。

 男童于是也跑了出去,且伸手对着女子就是一抓,结果原本紧握在手中的飘带,随着户外強风飘往深靛⾊的夜空。

 “带子飞了。”望住飞远的飘带,女子惋惜片刻后,低头看向男童。

 …。。

 留下来!拜托!

 他这么对她说,那无助的眼神让她留了下来。

 只是对着他想要她帮的忙,她却觉得有些无措,因为那是一个她从未遇上的情况。

 她盯住卧房铺上那宛如被人戕害到极致的男子,直到男童端了一碗热荞麦面糊进来,拉拉她的手臂,她这才知道该动。

 “我该怎么做?”她问?瓜峦耄酱财膛员冻赌凶芋a脏破烂的襦⾐。

 “帮他换⾐服吗?”男童爬上铺坐在男子的另一侧,开始剥着他的上⾐,等到将他的手臂从袖管里拉出,他自己已是満头大汗。

 “这样不好换,把他拉起来吧。”眼瞧不是办法,女子也坐上沿,在男童的帮助下,将男人拉坐了起来。

 原本以为这样会比较轻松的,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昏睡状态的人,远比清醒的人来得沉重。

 暂且让男人靠在⾝上,女子颇感吃力,再加上鼻间不断嗅进他⾝上一股杂着葯草、汗騒的⾎腥味,她的意识开始混沌,朦胧间,她的脑海似乎又浮现一双双充満恐惧的眼睛。

 等男童拿来布替他擦完背,且更完⾐之后,女子一口气早憋到了底,她闭着眼,忍耐地问向男童。“好了吗?”

 “唔!”用了吃力气,让男子躺回卧铺。

 女子平定气息后,这才睁开眼睛,却见男童的汗⽔已自两鬓淌到前,擦完男子的脸和颈子,又准备褪去男子那条早巳残破不堪的舿,只是男子结实的长腿实在过于沉重,是以他又望向女子,寻求帮助。

 不得已,忍着口的不适,她亦配合男童的动作,开始脫起男子的舿

 他们俩一人拉着一边的头,拉着往下褪,只是当头拉过了髋骨,到了鼠蹊处…

 “啡…”是公的嘛,脫子,这是一定会看到的。男童不自在地咽了口唾沫。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那也就罢了,但现在因为有女人家在场,所以他盯住了男人‮腿两‬之间的某物,脸红地往男人的那里遮去。

 他原本以为女子会很困窘,却在瞄见她脸上的表情之后,停下了频频呑咽口⽔的反应,接着收回了本没必要遮掩的双手。

 女子的眼,竟不在男人那醒目的某物上,而是停留在他‮腿大‬正在渗⾎的伤口上。

 包裹的布料下方,伤口隐隐溢出‮败腐‬的味道,那味道…让她又想起‮场战‬上的一切,一旦让尸臭沾上⾝,好象永⽔远远都洗不掉,也忘不掉。

 “喂!”见女子在发呆,男童用力拍了下女子的手背。

 “对不起,我想起其它事情,继续吧。”

 视线掠过男子的鼠蹊,女子平静的表情却未曾稍改,她为男子更⾐的动作虽不流畅,可却什么仔细,甚至仔细到每拉一寸布料,都要轻碰一下男子的肌肤。

 ⾁是热的,所以他是活人,而非死尸。

 虽然从他⾝上飘出了一点死亡的味道,不过,他终究未死。

 她不厌其烦地偷偷触碰着他,亦在脑子里不断替自己清洗着‮场战‬为她带来的影。

 …。。

 三天后

 自男子被带回来已经过了三天,他居然还没醒过来,甚至连动个眼⽪、指头都不曾。因此,她的男童这三天不断重复着为他擦澡、处理秽物及喂食的动作。

 这天,做完了这些事,男童却急着拉她出门。

 “要去哪儿?”她困惑着。

 “救命。”男童将她拉往某地,等两人来到一处军营附近,男童这才递了一张单子给她。

 “这是他的葯单,你要我进军营帮他拿葯是吗?”

 “嗯。”瞧他点头,再看着纸上写着潦草的几个汉字,女子终于了解他拉着她出门的目的。

 “好吧,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人。”

 将男童留在原地,女子进了营区,经人引领,她来到了营区后头的配给处。

 所谓的配给处,不过是个搭着简陋棚架的地方,棚架下头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四肢健全的坐在前头,看来好似在发呆,而另外一人坐在后头,正盯着自己截了肢的左脚发着楞。

 “什么事?要领酱菜钱的话,得等一个月以后。要领米的话,得等补给从兰州过来才一起发。”当她走到棚架前,坐在前头的那名士兵,连头都没抬便这么说。

 什么都没有,那还算“补给处”吗?“我想领葯。”

 “啊?”女子的声音宛如一泓舂⽔,柔柔地流过士兵的耳际,他霍地抬头,在瞧见她的脸之后,更是惊为天人。

 这里…居然还有这么年轻又美丽的女人?

 早在战事之初,住在凉州的人就跑得一乾二净,留下来的除了军队,就是一些老弱妇孺,而且大多数都是士兵的眷属。

 “我能在这里领葯吗?”女子再问,这时,棚下两个失了神的男人,才从声音的障中清醒过来。

 “当…当然可以,你要替谁领葯?”

 “郞兵。”单子上有那男子的姓名。

 接过单子,读了一会儿,前头的男人转过头去代后头的男人。“轻伤,外伤包。”

 断了腿的男人听了,便从竹篮中翻出一只小包裹,给女子。

 女子接过东西,打开包裹检视着“郞兵受了重伤,这些东西救不了他,他需要的是大夫,这里有大夫吗?”两片葯膏和一卷裹布能救得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那么一指头都能顶大夫。

 “伤单上注明是轻伤,依规定只能领轻伤的葯。”

 “救不活有这些葯亦无用,请找大夫来。”她将葯包搁回士兵前面。

 “大夫不在。”

 “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可以自己过去找。”

 “没有大夫,将死的人不需要大夫。”

 “郞兵虽然受了重伤,只要好好救治,便不会死,请告诉我大夫在哪里。”

 “就告诉你没有大夫,你还问什么问?”

 “如果大夫很忙,那我可以在这里等他。”

 “你…”固然女子自始至终都很有礼貌,但她的锲而不舍,却让士兵开始不耐烦。他拍了下桌子,站了起来。

 “姑娘,他就说没大夫了,你再怎么问也没有用,跟我过来一下。”见状,那一直站在后头的断腿士兵终于揷话了,他拄着拐杖来到前头,一把抓起搁在桌上的葯包,并领着女子到一旁。“姑娘,你是郞都头的谁?”

 郞都头?会这么喊,想必是识得郞兵。“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闻言,士兵似有疑异,但转瞬间,它脸上怀疑的表情就换上了妥协。“姑娘,我跟你说,关于死伤救治的事,军里自有规定,郞都头这次受的伤,恐怕很难治得好了。”

 那天,被军马驼了回来的郞兵伤得如何,他也看到了。

 “很难治并不代表没得医。”

 “这我知道,但规定就是这样,我没办法改变,唉,郞都头是个好人,说实在的,他也不该当个军人,‮场战‬谤本不是他那种人该来的,呵,虽然这么说,半年前的那一仗要不是他背着我回来,今天我哪可能只有丢了一条腿那么简单,要怪就怪那些可恶的蛮子,真是可恨,这些西夏狗最好全将他们杀死了好!”想起敌人,断腿士兵不由得心底生恨,表情更由原先的无奈,转为骇人的狰狞,只是那汹涌难平的情绪,却仅止于女子的一问。

 “战争要是如此残酷,那你们为何还要战争?和平难道不好吗?”

 由远方来到此处,这一路上她踏过的均是⾎腥,她看不见一块无染的净土,亦看不见一颗不为狂暴所遮蔽的人心,难道人的世界真是如此不堪?

 听了这句话,断腿士兵心头明明有几千、几万个答案可说,可当下却怎么也答不出一个最适当的来。

 “算了,我一个耝人要真能清楚,就不会来这里了,说⽩了,这仗还不是为了皇帝老子打的。”愤逸去,又剩无奈,他颓丧地抬手摸上前襟,拿出一堆东西。“如果你一定要找大夫,那东大街住了个张老儿,问他试试吧。”

 除了之前领到的葯包,断腿士兵还将刚刚偷偷取出的金创葯及一些碎银塞给了女子,话一说完便转⾝离去。

 望着断腿士兵颠簸的脚步,女子心里竟忆起了某人说过的话。

 人,是自私的;人,是贪的,那一副⾎⾁⽪囊之下,无真爱、无真情、无真怜悯。战争,是他们逞私的工具;冷淡,是他们心之表相;怯懦,是他们可悲的天。当天地离弃了人,也就是他们灭亡的时候。

 灭亡?难道真的是唯一的一条路?

 …。。

 找到了张老儿,但双目失明的他,不过是个医治过马匹、羊只等牲畜的老郞中。

 “我跟你说,医人和医畜生其实大同小异,别的我不敢讲,但外伤真的都一样,之前很多士兵都来找过我,其中还有断手、断腿的。”

 十五天后,张老儿又坐在土屋內的卧铺旁,一手正对着仍旧不省人事的男子把着脉,他磨蹭良久,又说了:“嗯…幸亏他人壮,要不然我再怎么⾼明,怕也救不了他的命,你有没有听我的话,两三天帮他清一次腐⾁。”

 “有。”一旁的女子答道。而贴在她⾝后的男童,则是一脸作恶。

 当然有!每次看她拿着过火的刀子帮他刮烂⾁,他都好想吐,因为那个味道真的好难闻,就像烂透的老鼠!

 “没长蛆吧?”张老儿又问。

 “没有。”

 当然没有!她每回刮完都上了葯,那原本像河一样长的伤口子,现在起码小了一半。男童在心里答了。“那这几天他有没有再发热?如果还有,那情况还不成。”

 东摸摸,西拣拣,张老儿收拾着他带来的一堆东西,那里头包括了一把帮羊剃⽑的刀,帮马整理蹄子的锉子,还有一把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小矮。

 矮头?他是来救人,还是砍人的?男童面露愕然。

 “今天没有。”女子应。

 “那就是我退热的葯草有效喽?”张老儿站起来,让女子引他到土屋外头,然后摊掌要着今在医治的代价。

 将一块碎银到那只皱巴巴的手掌中,女子问:“退热的葯草,您在哪儿摘的?”

 “哪里摘的呀?我…我也不晓得,那是葯商从秦州老远带过来的,我一两银也才换他一两葯,今天我可卖你便宜了。”要跟她说了,他还赚什么?北城门边那片⾼坡上剩的也不多了,一会儿他得要孙儿去全采了。

 “这样吗?”女子表情波澜不兴,毫无因手边的银两即将用罄而感到不安,她只是定定盯着张老儿,许久未再说话,直至眼盲的张老儿不自在地吭了声。

 “我…我看我袋里还有一点,这些全给你好了。”好怪,为什么他眼睛瞎了,还能強烈感受到被她质疑的目光,她的沉默好比拿着一把刀抵住他的喉,让他心慌。

 速速掏出袋中的葯草给了她,张老儿转了个方向就走,因为过于慌张,临走时还绊了下。

 冷眼看着此状,女子只是轻喟了声,而后折回屋內。

 来到卧铺旁,她瞅住散着长发、两颊瘦削的男人,心有所感。

 看来能救他的不是大夫,不是葯,也不是命,而是人心的最后一点良善。

 探手覆上他的额,发现方才并未发热的他,居然又开始⾼烧起来。“唉,看来你的运似乎也不是太好。”

 顺手拧了巾敷上郞兵的额,她准备叫来一向负责煎葯的男童,却发现前一刻还粘在她⾝后的娃儿,此时竟不在屋里。他去哪里了?

 …。。

 男童气吁吁地由屋外跑了进来,两手各抓着一大把张老儿所谓的退烧葯草,摊在女子面前。

 “原来你晓得这葯草哪里有。”她微哂。

 见她笑了,男童亦露齿骄傲地笑了。找草葯怎么难得倒他?他除了速度快之外,耳朵、鼻子都很灵的。

 “很难采吧?”

 “不,只是有点远啡,在两里外的坡上。”

 “两里外的坡上,来回你只用了半刻钟?好快。”

 “啡啡啡,我是良马,是宝驹,当然快!”他嘻嘻笑着。

 “原来你是宝驹。”她纤细的手摸上男童的头,抚着他有点长却柔软的头发,眼睛则盯住他有点长尖的耳廓。

 听到女子的复诵,男童惊了下,并急忙改口:“我…我的名字叫宝驹,所以…”

 “别紧张,我了解,也不会把这秘密告诉别人,不过,你可以跟我说,你是怎么认识郞兵的?又为什么这么替他担心?”

 “啡…”皱起眉头。

 “为难吗?那如果我用一个故事换你的故事,你考不考虑告诉我?”见他仍犹豫,她接着说:“你不会吃亏的,因为那个故事非常精采,你真的不想听吗?”

 一个精采的故事?男童的大眼顿生好奇的光辉。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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