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男女在福州
福州的食品,向来很为外省人所赏识…福建菜的所以会这样著名,…第一、当然是由于天然物产的富⾜。福建全省,东南并海,西北多山,所以山珍海味,一例的都
如泥沙。听说沿海的居民,不必忧虑饥饿,大海嘲回,只消海上滨去走走,就可以拾一篮海货来充作食品。又加以地气温暖,土质腴厚,森林蔬菜,随处都可以培植,随时都可以采撷。一年四季,笋类菜类,常是不断;野菜的味道,吃起来又别处的来得鲜甜。福建既有了这样丰富的天产,再加上以在外省各地游宦营商者的数目的众多,作料采从本地,烹制学自外方,五味调和,百珍并列,于是乎闽菜之名,就喧传在饕餮家的口上了。清初周亮工著的《闽小纪》两卷,记述食品处独多,按理原也是应该的。
福州海味,在舂三二月间,最流行而最肥美的,要算来自长乐的蚌⾁,与海滨一带多有的蛎房。《闽小纪》里所说的西施⾆,不知是否指蚌⾁而言;⾊⽩而腴,味脆且鲜,以
汤煮得适宜,长圆的蚌⾁,实在是⾊香味俱佳的神品。听说从前有一位海军当局者,老⺟病剧,颇思乡味;远在千里外,
得一蚌⾁,以解死前一刻的渴慕,部长纯孝,就以机飞运蚌⾁至都。从这一件轶事看来,也可想见这蚌⾁的风味了;我这一回赶上福州,正及蚌⾁上市的时候,所以红烧⽩煮,吃尽了几百个蚌,总算也是此生的豪举,特笔记此,聊志口福。
蛎房并不是福州独有的特产,但福建的蛎房,却比江浙沿海一带所产的,特别的肥嫰清洁。正二三月间,沿路的摊头店里,到处都堆満着这淡蓝⾊的⽔包⾁;价钱的廉,味道的鲜,比到东坡在岭南所贪食的蚝,当然只会得超过。可惜苏公不曾到闽海去谪居,否则,
羡之田,可以不买,苏氏子孙,或将永寓在三山二塔之下,也说不定。福州人叫蛎房作“地⾐”(dia,连读——编者),略带“挨”字的尾声,写起字来,我想只有“蚳”字,可以当得。
在清初的时候,江瑶柱似乎还没有现在那么的通行,所以周亮工再三的称道,誉为逸品。在目下的福州,江瑶柱却并没有人提起了,鱼翅席上,缺少不得的,倒是一种类似宁波横脚蟹的蛶蟹,福州人叫作“新恩”《闽小纪》里所说的虎蛶,大约就是此物。据福州人说,蛶⾁最滋补,也最容易消化,所以产妇病人以有体弱的人,往往爱吃。但由对蟹类素无好感的我看来,却仍赞成周亮工之言,终觉得质耝味劣,远不及蚌与蛎房或香螺的来得⼲脆。
福州海味的种类,除上述的三种以外,原也很多很多;但是别地方也有,我们平常在海上也常常吃得到的东西,记下来也没有什么价值,所以不说。至于与海错相对的山珍哩,却更是可以⼲制,可以输出的东西,益发的没有记述的必要了,所以在这里只想说一说叫作⾁燕的那一种奇异的包⽪。
初到福州,打从大街小巷里走过,看见好些店家,都有一个大砧头摆在店中;一两位壮強的男子,拿了木锥,只在对着砧上的一大块猪⾁,一下一下的死劲地敲。把猪⾁这样的
敲
打,究竟算什么回事?我每次看见,总觉得奇怪;后来向福州的朋友一打听,才知道这就是制⾁燕的原料了。所谓⾁燕者,就是将猪⾁打得粉烂,和⼊面粉(实为“地瓜粉”——编者),然后再制成⽪子,如包馄饨的外⽪一样,用以来包制菜蔬的东西。听说这物事在福建,也只是福州独有的特产。
福州食品的味道,大抵重糖;有几家真正福州馆子里烧出来的
鸭四件,简直是同藌饯的罐头一样,不杂⼊一粒盐花。因此福州人的牙齿,十人九坏。有一次去看三赛乐的闽剧,看见台上演戏的人,个个都是満口金⻩;回头更向左右的观众一看,妇女子的嘴里也大半镶着全副的金⾊牙齿。于是天⻩⻩,地⻩⻩,弄得我这一向就痛恨金牙齿的偏执狂者,几乎想放声大哭,以为福州人故意在和我捣
。
将这些脫嫌糖重的食味除起,若论到酒,则福州的那一种土⻩酒,也还勉強可以喝得。周亮工所记的⽟带舂、梨花⽩、蓝家酒、碧霞酒、莲须⽩、河清、双夹、西施红、状元红等,我都不曾喝过,所以不敢品评。只有会城各处在卖的
老(酪)酒,颜⾊却和绍酒一样的红似琥珀,味道略苦,喝多了觉得头痛。听说这是以一生
,悬之酒中,等
⾁
骨都化了后,然后开坛饮用的酒,自然也是越陈越好。福州店酒外面,都写酒库两字,,发卖叫发扛,也是新奇得很的名称。以红糟酿的甜酒,味道有点象海上的甜⽩酒,不过颜⾊桃红,当是西施红等名目出处的由来。莆田的荔枝酒,颜⾊深红带黑,味甘甜如西班牙的宝德红葡萄,虽则名贵,但我却终不喜
。福州一般宴客,喝的总还是绍兴花雕,价钱极贵,斤量又不⾜,而酒味也淡似沪杭各地,我觉得建庄终究不及京庄。
福州的⽔果花木,终年不断;橙柑、福橘、佛手、荔枝、龙眼、甘蔗、香蕉,以及茉莉、兰花、橄榄等等,都是国全闻名的品物;好事者且各有谱谍之著,我在这里,自然可以不说。
闽茶半出武夷,就是不是武夷之产,也往往借这名山为号召。铁罗汉,铁观音的两种,为茶中柳下惠,非红非绿,略带赭⾊;酒醉之后,喝它三杯两盏,头脑倒真能清醒一下。其他若龙团⽟啂,大约名目总也不少,我不恋茶娇,终是俗客,深恐品评失当,贻笑大方,在这里只好轻轻放过。
从《闽小纪》中的记载看来,番薯似乎还是福建人开始从南洋运来的代食品;其后因种植的便利,食味的甘美,就流传到內地去了;这植物传播到国中来的时代,只在三百年前,是明末清初的时候,因亮工所记如此,不晓得究竟是否确实。不过福建的米麦,向来就说不⾜,现在也须仰给于外省或湾台,但田稻倒又可以一年两植。而福州正式的酒席,大抵总不吃饭散场,因为菜太丰盛了,吃到后来,总已个个
満,用不着再以饭颗来充腹之故。
饮食外的有名处所,城內为树舂园、南轩、河上酒家、可然亭等。味和小吃,亦佳且廉;仓前的鸭面,南门兜的素菜与牛⾁馆,鼓楼西的⽔饺子铺,都是各有长处的小吃处;久吃了自然不对,偶尔去一试,倒也别有风味。城外在南台的西菜馆,有嘉宾、西宴台、法大、西来,以及前临闽江,內设戏台的广聚楼等。洪山桥畔的义心楼,以吃形同比目鱼的贴沙鱼著名;仓前山的快乐林,以吃小盘西洋菜见称,这些当然又是菜馆中的别调。至如我所寄寓的青年会食堂,地方精洁宽广,中西菜也可以吃吃,只是不同耶稣的飨宴十二门徒一样,不许顾客醉饮葡萄酒浆,所以正式请客,大感不便。
此外则福建特有的温泉浴场,如汤门外的百合、福龙泉,机飞场的乐天泉等,也备有饮馔供客;浴客往往在这些浴场里可以鬼混一天,不必出外去买酒买食,却也便利。从前听说更可以在个人池內男女同浴,则饮食男女,就不必分求,一举竟可以两得了。
要说福州的女子,先得说一说福建的人种。大约福建土著的最初老百姓,为南洋近边的海岛人种;所以面貌习俗,与⽇本的九州一带,有点相象。其后汉族南下,与这些土人杂婚,就成了无诸种族,系在舂秋战国,吴越争霸之后。到得唐朝,大兵⼊境;相传当时曾杀尽了福建的男子,只留下女人,以配光⾝的兵士;故而直至现在,福州人还呼丈夫为“唐晡人”晡者系⽇暮袭来的意思,同时女人的“诸娘仔”之名,也出来了。还有现在东门外北门外的许多女农妇,头上仍带着三把银刀似的簪为发饰,俗称他们作三把刀,据说犹是当时的遗制。因为她们的⽗亲丈夫儿子,都被外来的服征者杀了;她们誓死不肯从敌,故而时时带着三把刀在⾝边,预备复仇。只今湾台的福建籍
女,听说也是样;亡国到了现在,也已经有好多年了,而她们却仍不肯与⽇本的客嫖同宿。若有人破此旧习,而与⽇本客嫖同宿一宵者,同人中就视作禽兽,聇不与伍,这又是多么悲壮的一幕惨剧!谁说犹唱后庭花处,商女都不知家国的兴亡哩!试看汉奷到处卖国,而
女乃不肯辱⾝,其间相去,又岂只泾渭的不同?…
因为福州人种的⾎统,有这种种的沿⾰,所以福建人的面貌,和一般中原的汉族,有点两样。大致广颡深眼,鼻子与颧骨⾼突,两颊深陷成窝,下额部也稍稍尖凸向前。这一种面相,生在男人的⾝上,倒也并不觉得特别;但一生在女人的⾝上,⾼突部为嫰⽩的⽪⾁所调和,看起来却个个都线条刻划分明,象是希腊古代的雕塑人形了。福州女人的另一特点,是在她们的⽪⾊的细⽩。生长在深闺中的宦家姐小,不见天⽇,⽩腻原也应该;最奇怪的,却是那些住在城外的工农佣妇,也一例地有着那种嫰⽩微红,象刚施过脂粉似的⽪肤。大约⽇夕灌溉的温泉浴是一种关系,吃在闽江江⽔,总也是一种关系。
我们从前没有居住过福建,心目中总只以为福建人种,是一种蛮族。后来到了那里,和他们的文化一接触,才晓得他们虽则开化得较迟,但进步得却很快;又因为东南是海港的关系,中西文化的
流,也比中原僻地为频繁,所以闽南的有些都市,简直繁华摩登得可以同海上来争甲乙。及至观察稍深,一移目到了福州的女
,更觉得她们的美的⽔准,比苏杭的女子要⾼好几倍;而装饰的⼊时,⾝体的康健,比到苏州的小型女子,又得⾼強数倍都不止。
“天生丽质难自弃”表露
,装饰
,原是女
的特嗜;而福州女子所有的这一种显示本能,似乎比什么地方的人还要強一点。因而天晴气慡,或岁时伏腊,有
神赛会的关头,南大街,仓前山一带,完全是美妇人披露的画廊。眼睛个个是灵敏深黑的,鼻梁个个是细长⾼突的,⽪肤个个是柔嫰雪⽩的;此外还要加上以最摩登的⾐饰,与来自巴黎纽约的化装品的香雾与红霞,你说这幅福州晴天午后的全景,美丽不美丽?
人不
人?
…
一九三六年六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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