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封信是三月初送达小樽地区的。一直处于感冒边缘的我,终于在那天病发。那天早上第一次量体温就是三十八度五。我给我工作的地方——市立图书馆打了电话。做完该做的事后,我跳上尚留有余温的
,享受了一个回笼觉。早饭吃得晚,吃完后,我在起居室的躺椅上又睡了一觉,是邮递员的摩托车声打断了我淋漓尽致的酣睡。
邮递员利满,怎么说呢,是个没头脑的浅薄男人,一看见女孩就非打招呼不可。而且,
他那有特点的高昂的腔调,时常戏剧
地让我津神紧张。像今天这种身体特别不舒服的时候,情况就更严重。不过那天我判断力迟钝,把这些事忘得一干二净,稀里糊涂地就把门打开了。还没梳的
蓬蓬的脑袋,遮住半边脸的大口罩,羊
衫下穿着的睡衣,都处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总之,就是这么狼狈。利满在院门那边用又惊又喜的眼光频频打量着我这副模样。
“咦?今天在家啊!”我的踢踏着拖鞋的两只脚停了下来。
(糟了!)
脑袋昏昏沉沉。想到这点时,已经晚了。
“休息呀?”
“…”“带着口罩,是感冒了吧?”
“…”“今年的感冒真够厉害的!”
我呢,打算采取以守为攻的策略,不过似乎这样下去,这个家伙会一直喋喋不休的。我鼓起勇气,跑到邮箱那里。
“哎,我这儿有电影票,一起去看吧,周六怎么样?”
利满叫嚷着,我听也不听,从邮箱里取出邮件,飞快地掉转头,一口气飞奔回屋。
“喂,阿树!”
我不顾一切地关上门。就这么一个来回,对于当时的我而言,也像是做了一次剧烈的运动。我的心跳得厉害,不由自主地刚走到玄关就蹲了下去。全是利满害的!这个利满,又开始反复按我家的门铃。我抑制住怒火,冲着对讲器喊:
“怎么了?什么事呀?”
“阿树,你掉了封信!”
外面响亮的喊声,和对讲器里传来的声音重叠着,那声音好像期待嘉奖的孩子一样,劲头十足。
“是吗?不好意思,帮我放在邮箱里吧!”
利满没有回答,却传来了开铁栅栏门的沉闷响声。
(别随便进来啊!)
利满不理会我内心的抗议,擅自闯进院内,最后“冬冬冬”地敲起了玄关的大门。
“阿树!你的信!你的信!”
利满一边不断敲着门,一边喊着。
我头昏眼花,又一次踢踏着拖鞋,打开了门。
本以为利满就在门外,不知为何,他背对着我正朝庭院方向频频鞠躬呢。我还当他对谁行礼,原来是我爷爷!爷爷从院子里的蔷薇园后一脸严肃地探出头来,冲我摆摆手,示意没事,又消失在花木丛中。
“你叫的声音太大了!”
“抱歉…啊,你掉了这个。”
利满递过来一封信。大言不惭地开口说道:
“是情书吧?”
对于这种总是拿恋爱或者
开玩笑的无聊家伙,我在身心上都无法接受。总之,我几乎一瞬间就火冒三丈,左手猛地夺过信,右手一把锁上了门——这一系列动作都是身体的自然反应。恐怕门那头的利满一时间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剩下张大嘴巴发呆的份儿了。
我把邮件分门别类,拿了自己的那一份,剩下的都放在厨房的餐具柜上,然后,上了二楼。只有一封寄给我的信,就是利满拾获的那一封。一看寄件人,名字完全没有印象。
渡边博子。
地址是神户市。
神户的渡边博子…
神户?这恐怕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地名。知道倒是知道,也仅仅是知道而已。神户的渡边。
渡边博子…
我一边歪着脑袋想,一边拆开信。里面是一张信纸。我的目光落在这一张信纸上,怎么说呢,一刹那,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陷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状态。
藤井树:
你好吗?我很好。渡边博子
这就是全部的内容。
“这算什么?”
这已经不止是意思寒糊不清了,几乎是毫无意义。我想要思考,空白、呆滞的空间却在大脑中一味膨
。或许也是因为发烧。我就这样滚倒在
上。
“渡边博子,渡边博子,渡边渡边博子渡边渡边博子渡边渡边博子博子渡边…”
我像念经一样反复念叨这个名字,大脑里却半点没有记忆复苏的端倪,什么都想不起来。越琢磨越觉得这封信是个谜。最要命的是简短得无与轮比。扑克游戏里,我最擅长的就是复杂的sevenbridge。不过不知为什么,玩怞对子我却老是输。所以我说这封信准确地抓住了我的弱点,相信你很容易理解。
外面传来摩托车冷漠的声音。从窗户看出去,透过篱笆,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利满正要回去的身影。
看样子再研究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我把信放在桌子上,又钻进被窝。
暮色深重时,我从浅睡中醒来,睁眼一看,屋子里几乎已经全黑了。我一时还留恋被窝的舒适。这期间,妈妈已经回来,开始准备晚饭了。我一边听着炸东西的声音,一边寻思着,太油腻的饭菜恐怕不适合生病的身体。想着想着,我重又昏睡过去。
梦中,煎锅里的油炸声幻化成了雨点的声音。
雨中,我在躁场上奔跑。是中学的躁场。奔跑的也是中学时代的我。我被淋成了落汤
,却只是一言不发地奔跑。啊,这样下去要感冒的——这样想着,梦中的我仍停不下脚步。这时,雨变成了雪,我冻得上牙打下牙,但还继续跑。
醒来时,我全身已被汗
透。窗外竟真的下起雪来。一看表,已经十点多了。晚饭时间早过了,它无情地遗忘了我。
“我不知道你在楼上啊。”妈妈对我说道。
我不满地鼓起腮帮。
仔细一想,妈妈连我感冒请假的事儿都不知道。
我独自一人坐在餐桌旁。主菜是炸鱼。在梦里淋了雨的我,面对一盘子菜根本打不起津神,苦不堪言。
“怎么?没有粥啊?”
“你自己做吧。”
“那算了。”
狡猾的女儿很清楚,这样一说,妈妈别无他法,什么都会帮她做。妈妈显得很不耐烦,把锅架在灶上开始煮粥。
“莫名其妙的信?不幸的信?”
“好像不是吧。”
我喝着煮好的粥,提起刚才的信。
“神户的渡边小姐,妈妈有印象吗?”
“渡边小姐?”
“渡边博子。”
“是你认识的吧,只是你忘了。”
“不是说了没这回事嘛!我绝对不认识她。渡边博子。”
“…”“这实在太奇怪了,太离谱了。你说呢,爷爷?”
我喊隔壁的爷爷。爷爷正在起居室里看电视。
“嗯,是很奇怪。”
爷爷似听非听,却为了能加入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一只手拿着电视遥控器,慢
地走了过来。
这就是藤井家的全部家庭成员,略嫌不完美的家庭结构。我却不以为然,觉得这样刚刚好。
“都写了什么?”妈妈问。
“你好吗?我很好。”
“然后呢?”
“只有这些。”
“这是什么意思?”
“想看看吗?我去拿来。”
然而,妈妈一副“这事怎样都无所谓”的表情,对正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我说道:
“吃完饭把药吃了。”
信的话题到此为止。我又坐下,拿起药店里就能买到的感冒药的瓶子。
“没去医院看看?”
“没到那种地步吧。”
“那药只在刚感冒时才有用。”
我装做不知道,把一片药扔进嘴里。
“那你明天能去上班吗?”
“嗯,这个…”
“不去上班就去医院。”
“…去医院对我来说比上班还残酷。”
“说什么呢!一天就只是坐着发呆也叫‘残酷’?”
一想到妈妈把图书馆的工作想得那么轻松,就让人生气。不过虽没给她说中,但也差不多少,所以我没还嘴。爷爷从刚才就一直拿着遥控器站在一边,现在
话道:
“阿树,给我看看信。”
然而我却完全没有了兴致。
“信?什么信?”
“…”爷爷努努嘴巴,朝起居室走去。
断断续续地睡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有点睡不着了。我在
上辗转反侧,完全没有睡意,那奇怪的恶作剧的诞生或许也是拜这个不眠之夜所赐吧。不过当时我自以为是绝妙的主意。我忍着笑,起
来到桌前。
渡边博子:
你好。
我也很好。只是有点感冒。藤井树
完全是恶作剧。
没有恶意。不,也有一点吧。
第二天早上,感冒还远远没好,我却选择了上班。似乎不这样的话,就会被迫去医院。我在路上把昨晚写的信投进了车站前的邮筒。
“阿嚏!”
格外大声的
嚏每次回
在阅览室里时,读者们都会偷偷地朝我看来。那天一整天,我都被猛烈的
嚏和咳嗽折磨,虽然知道影响周围人,却也没有办法。幸亏同事绫子看不下去了,替我向馆长申请,下午派我去整理书库。
“别偷偷睡觉哦!”绫子拍拍我的肩膀这样说道。
书库为了保护书籍,一般都维持适当的温度和
度,但毕竟那地方净是旧书,有点霉味,让人总觉得到处都漂浮着看不见的孢子。或许是津神作用,一旦这样想,我就更加控制不住地打起
嚏来。虽然辜负了绫子的好意,但如此一来就避免了对读者的干扰,或许也达到了她的本意。
专门负责整理书库的
美,指着不停打
嚏没法工作的我问:
“怎么不戴口罩?”
“什么?”
“这个。”
我用手一摸,摸到了不知何时滑落下来的口罩。
“这里书的味道会刺
鼻子的,要小心哦。”
美专门负责整理书库,在这儿大家都叫她“主”单凭她一个女人却被冠上“主”这一外号,就知道她是市立图书馆的第一奇人。这个我倒也能理解,但却无法接受自己排名第二的说法。依绫子他们的观点,我的古怪之处在于,虽然说不上是哪儿古怪,但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不过,离‘主’的级别还远着呢。”
本来就是嘛。虽然对当事人不敬,不过我可吃不消和“主”相提并论。
“我觉得那些家伙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主”说话时还在不停手地往书架上摆书。
“谁啊?”
“写这些书的人。”
“什么?”
“这里的书!”
“主”语气加重了些,指着书库里的书:
“难道不是吗?这些家伙自己想写就写,完全没有考虑到以后是我们在进行整理,不是吗?你看看这数量,这么多!谁看呢?”
接着“主”从书架上怞出一本,放在我膝上。书名是《核废弃物的未来如何》。
“什么都别说啦。真希望他们谈论核废弃物处理这一问题之前,先好好想想自己的书以后如何处理。你说呢?”
“这个?咳,咳…”我一边咳嗽一边把书还给她。“主”接过书“刺啦”一声撕下了其中一页。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主”却若无其事地把那一页柔成团
进兜里。
“咳,咳咳…你在干什么?”
于是“主”故意做给我看似的撕起书来。她把书
回书架时,加了一个程序:每本都撕下一页,柔成团,
到兜里。
“这能很好地化解压力。”
“咳!”
“不试试看?”
“咳!咳!这算什么…咳!别做了。”
“很有意思的。”
“主”甚至
出了一个略带残酷的微笑。
“咳,咳咳!”
我咳嗽的时候又想起了那封信。说实在的,把信投进邮筒后,我一直光想这件事了。给素昧平生的人写信,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正因为这是无法预测的,我才觉得可怕。一念及此,我就发现自己的恶作剧的后果比眼前“主”的古怪行径问题更严重。
(怎么干了那样愚蠢的事?)
望着“主”不停撕书的身影,胆小的我,已经被莫大的后悔击垮了。
M.LaNM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