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楚孟扬如愿卖了第一幅画,果真得银一百两。
秋意正浓时节,虹桥两岸却依然芳草碧绿如茵,画舫、乌莲,各
游船头尾相接。
熙攘的男男女女,唯他一人怅怅落落。想他乃无锡知名才子,府试、新试连战皆捷,自忖
闱即便不在五魁之列,稳稳当当也在前十名。
不信苍天无眼,这场科举他还是非去不可。但在这之前,他犹不死心的想去见一个人…苏月琪。
她是他最初的爱,他相信她的确是不得已的,他要去告诉她,要她千万等他回来,做他的娘子。
楚孟扬赶到正
门关夫子庙东苏家门口时,浑身已汗
浃背。他在一个虎头辅首铁皮红漆门前停了下来,略一沉思,便上前扣环敲门。
“你干嘛?”一个穿着灰纱袍子的门房开了个门酚邬,轻蔑打量他“有这辰儿上门讨饭的吗?”
楚孟扬这才低头看自己,一身月白竹布截衫,上下油污汗
,脚下的鞋也破了个
,不
惭愧一笑:“你进去给苏老翁传个话,我叫楚孟扬,刚从扬州来…”
那壮汉一怔,点点头“你稍待一会。”便掩了门。
须臾,出来一名老头儿,不怀好意盯着他东瞧西瞧“找我家老爷什么事?”
“投亲。”他恨不能照他的老脸一巴掌打过去,教训他狗眼看人低。
老头儿忽然
口一笑“你是哪门子亲戚?八成是庙里饿不死的野道士,来讹饭吃的吧?”
楚孟扬恼得火冒三丈,陡地醒悟。莫非月琪的父亲故意教这只恶犬挡道,存心羞辱他?哼,他如果知道他囊中摆着百两文银,还敢瞧他不起吗?如此姑丈简直叫人齿寒。
“去,告诉苏东启我楚孟扬在此等候,问他见是不见?”没见到月琪一面,他委实不甘心就这么离去。
“不见不见,你聋了听不懂…”
正吵得不可开
,便听里边脚步窸窣,一名五十上下的官员,头上戴着乌纱嵌玉帽,白皙脸上八字髭须黑得吓人,鼻梁上还架着副水晶眼镜,慢
拉开嗓子:“陈贵,你…”斜眼瞟见楚孟扬“是孟扬嘛,怎么落魄至此?难怪陈贵当你是…如今城里难民多,冒认官亲、拐骗讹诈的都有,唉,看看你,可怜见的,快进来。”
这是两进的四合院,过了穿堂,上房五间滴水出檐。
“你姑母正歇息,进去不便,先到厢房吧。”命人给楚孟扬打水、取提衣物后,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先住一宵,咱们明儿再叙。”
楚孟扬见他绝口不提婚事,心知自己猜测的没错,想那苏月琪恐怕也是嫌贫爱富,琵琶别抱了。
胡乱吃了一些点心,已近掌灯时分…晚膳亦由奴佣迭到房里。
他们居然连让他同桌吃一餐饭都不肯!楚孟扬心头凉冷,悲不自胜。
怆然踱出院外,见黑沉沉的楼云峥嵘而起,一阵狂风横掠,使他心境格外澄澈清明。他冷然浅笑,悍倔地遏止滚动的热泪不许落下。
掏出几枚碎银置于几上,算是支付这桌酒菜钱。收拾了下行装,预备就此桥归桥、路归路。
不料刚转向二门穿堂,便
上笑
的苏东启和一名三十左右的壮年汉子。
“孟扬,你这是…”
他狂傲地仰起脸“姑父,侄儿就此别过了。”
“不住一晚再走?”
“免了,深园虽好,终非故乡。”
“这是什么话?嫌我慢待你?”苏东启早料到他待不下去,只不防这么快便走。“过来,这是你表妹婿刘佑恩,西山的千总,学问不比你差。”
表妹婿?他拢总只有月琪一个表妹呀!
楚孟扬辛苦挤出的笑容凝在半空中,久久收不回来。
“表兄,久闻大名,我虽一介武夫,也喜爱附庸风雅。今晚就别走吧,我们重烧绛蜡,再移酒樽,做一夕畅谈如何?”
“不了…”楚孟扬推辞。
倏地,苍穹黑云翻搅、电走金蛇,轰隆传来沉沉雷鸣,宛似偌大的车轮自冰河上辗过,发出骇人的爆裂声。
“瞧,雨滴落下来了,进去吧。”刘佑恩殷勤得颇不寻常。“我认识许多达官显贵,改
或许帮你引见引见。”
“好意心领,楚某人无心从政,只愿做名陶朱公。”说罢莞尔转头,从容没入磅礴骤雨中。
豆大的雨点击得院中青砖哔剥作响。
刘佑恩立在阶上,冷冷目送他的背影隐入重幕低垂的深夜。
“此人非池中物。”他突兀地“小婿本以为他不过是个莽书生,今
方知他的真颜色。”
苏东启不以为然“什么颜色?穷途末路,羽折爪伤,纵有能耐又如何?”
“这人气度雍容,浑身漫着慑人英气,叫人冷得心里发
。”刘佑恩连咽数口唾沫,接着说:“他家道中落,怀才不遇,千里风尘赶来投亲,偏又遇上月琪另嫁…换做是您,心里做何感受?”
恨!
刘佑恩自问自答“恨天恨地恨人,而首当其冲的最恨你我。所以无论他将来从政、经商,一旦鱼跃龙门、登极富贵,你我便永无宁
!”
他是不折不扣的小人,想的当然也是小人才使得出的阴险诡诈。
这番话敲骨叩髓,苏东启觉得句句鞭辟入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明
我就派人遣送他回籍。”
“回去依然复返。”刘佑恩幽幽说道:“而且怨恨加上一倍。”
“您说怎么办才好?”
刘佑恩走近一烛火前“呼”地一口吹灭,四下登时转为闇黑…苏东启
口一突“使不得,你我乃官场中人…”
“可以借刀。”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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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骤然粲亮,天际如同要裂成两半似地脆响一声…倏地又恢复墨黑,仅淙淙雨势直泻而下。
楚孟扬置身苍茫雨夜里,在蛮荒无人的蓬蒿中穿行,越过一处
葬岗,又绕了一段长满芦草的石子路,下了官道,渐入街衢。他很想驻足的好好盘算未来当如何是好?
然而,雨太大,心太
,近乎麻木的迟滞胶着了他的心。
穿过雨帘,遥遥望见一排灯光闪烁,走近细望,方知是一座古刹。
是个能够暂且安身的所在。他才步入正殿,一道黑影便闪了过来,楚孟扬瞪大眼睛,但寺门太暗,黑
什么也看不清楚。
“谁?”
“嘘…”
外边青光一闪,电照长空,他看得仔细,来人竟是名女子。他顿时全身血脉逆涌“月琪?给我滚出去!”
“月琪好梦正酣,理你呢!”来者的声音轻忽飘着,陌生得紧。“听着,此处不宜久留,速速离去尚可保住一条小命。”
“此话怎讲?”楚孟扬悚然大骇,断不准她的话是真是假。
“欸,说来话长。横竖是你那狠心姑父图谋诬陷你,指你是钦命要犯,一状告进府衙。”
楚孟扬仓皇思忖,猜不透他姑父何以非得赶尽杀绝?而这女子又为何冒死前来相告?“喂,别净发呆,寺院右侧有道低窄拱门,你走是不走?”
“就算关进府衙,这到底是个有王法的地方…”
“世道险恶,府衙道台官官相护,屈打成招,就地处斩,你没见过总也听过吧?书呆子!”来者急得口不择言。
“你…我不走,看他能耍出什么手段。”他穷归穷,一身傲骨
倔的。
此刻寺外窸窸窣窣,脚步杂沓,显然来的不只三、五人。
“欸,你不走,我怎么回去
差?完了,来不及了。”
来者抓住他的手臂,双足一蹬,轻似羽燕,竟飞至十数丈高的大殿梁上。
不一会儿寺内闯进一大票人,带头的正是他的姑丈。
楚孟扬居高临下,望着一个个佩
带刀的官差,一颗心悲愤莫名…他将泪水强咽入喉,切齿而坚决地,发誓要一雪今
的奇
大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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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后…洛
城内市嚣鼎沸,人迹杂遝,说不尽的繁华景象。
达达马蹄来至南门大道,一部豪华马车缓缓驰入…行人小贩纷纷自动走避,但仍不时回望来者。
他的出现永远引人侧目,非关他首屈一指的财富,而是
狠残酷、暴戾寡情,与貌赛潘安的容颜。
如此集至恶、至美于一身的男子,无异是吸引人的。然,谁胆敢兴起扑火飞蛾的痴念,就必须自尝万劫不复的后果。
马车行至中途,突地扑上来一名脸色纸白、嚎啕大哭的中年男子。伫候两旁的保镖马上向前将他擒住。
“老爷饶命,老爷,我下次不敢了,求您绕我一条狗命,我做牛做马报答您。”这人是“仙画山庄”的帐房,姓吴叫永桂。
“滚一边去,别挡着老爷的去路。”仙画山庄的护卫,个个凶狠无比。
“不,让我见老爷一面,我求你,我…我不要死,我…”吴永桂声嘶力竭,双手抖得厉害。
马车上的布帘掀起了一小
,
出鹰般犀利的眼。
“老爷,老爷!”吴永桂双膝跌跪在地。
“你还有脸来见我?”他故意留他一条狗命,就是要让他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全洛
城的人都知道,但凡敢在猛虎嘴边拔
、卖弄小聪明的无知小辈,其下场势将十分凄惨。
他不需动手,也无需用刑,光是一个眼神、一句话,便足以令人魂飞魄散。
“老爷,奴才知道错了,老爷!”
“是我缺你吃?缺你穿?缺你用?”他的语调一迳低沉,却
含威严。
“不,没有…”吴永桂磕头如捣蒜。
“所以是你对不起我?”他的口气越是平静无波,越是恐怖骇人。“告诉我,你是用哪只手做假帐,坑
我的银两?”
“是…是右…”不能说,说了就完了。
“剁了它。”布帘倏然扯上。
市集陡传哀嚎声,和人们刻意噤声却掩不住的低呼。马车突如其来,又如风烟般消逝。
大地重归扰嚷,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才掌灯时分,夕阳尚未全盘隐去,犹留一抹残红,青楼已燃起黄红纱宫灯,同过往旅人频频招手。
“琼林苑”是这儿比较特殊的一家酒馆,外观与内部装饰清一
式打造,就连老鸨也来自东瀛。
雕花木房敞开了,珠帘掀起,楚孟扬首先见到一张美丽的脸。
三十余岁,肌肤白皙,嘴
丰润,微微嘟翘起,相当狐媚。她就是酒馆女掌柜石川秋子。
她不是他的目标。太老了!
“哟,孟老爷您来啦。”石川秋子行一个大礼,喜得合不拢嘴。
标准的作态姿势。
楚孟扬根本不屑一顾“敏儿呢?”她才是他的目标。
“早等在闺房里了,走,我给您带路。”不得青睐,能陪他走一段路也是好的。
说来直是匪夷所思,他明明是个恶魔,是人见人怕的
妖,为何大伙仍是趋之若惊,冀望获得他的垂怜?
石川秋子也百思莫解,可她就是忍不住想接近他,即便仅仅相视无言,亦聊胜于错肩而过。
“不必。”楚孟扬
给她一锭银元,兀自迈入那道他曾来过两次的月
门。
此门连着锦花幽径,直通敏儿绣房。
已是初夏,仍有些丝丝凉意。
夜幕轻盈垂落,敏儿斜倚
榻,慵懒瞥向楚孟扬。“怎么那么久没来,人家天天悬念着。”
她是他的新
,在楚孟扬热情未褪之前,她得以尽情洒泼爱娇。
他
畔轻扬,似笑非笑“帮我宽衣。”
“那么急?人家有话跟你说呢。”她支起身子滚进他怀里,享受他的轻怜
爱。“我问你,你对我是不是真心的?”
楚孟扬浓眉一揪,霍地坐起“有话直说,不必转弯抹角。”他最厌恶谈那些无关痛
、
麻兮兮的话题。
在他心中,一切都是金钱
易,任何再
绵悱恻的情爱,没有银两做后盾,将比狗屎还不如。
“人家只是随口问问嘛。”敏儿胆怯地缩进被窝里。
她以为得宠后就可以与众不同,可以适度地娇纵,要求一些只要是女人都会想要的东西,例如真心。
可他没有,他的心已尘封入幽暗谷底,不是他不肯给,是他真的没有。
“你兄嫂又找你讨钱了?”女人开口泰半持有目的,尤其是
场女子。
楚孟扬不是生
的客倌,也不在乎一掷千金,是他的女人,他就会尽心尽力呵护。
“不是。”敏儿还算老实“她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拂您的意,何况那二百两,足够她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了。”她掀开锦被,
裎着两条光滑的膀子,雪
凝脂,丰腴的身子里在一件
茸茸的白丝裘袍中,倚近楚孟扬,委婉承
。
这才是他喜欢的女人,温驯柔顺,莺声细语。楚孟扬搂紧她,低首含住她的耳珠,恣意爱抚着。
既然不是她兄嫂的问题,肯定还有别的。他不问,等着她说。横竖
不了钱,就他而言,那根本称不上问题。
“孟老爷,您…您若是真喜欢敏儿,为何不干脆赎了敏儿?让敏儿长相左右,朝夕伺候您?”
他游移的巨掌瞬息止住,
越的情
一并急
涌退。
是呀,赎她顶多耗去五百两,是他庞大财富的一个零头而已,的确算不得什么。
但,赎一个只想要钱不懂爱的女人回去做什么呢?她不可能陪他胼手胝足、筚路蓝缕、祸福与共的,跟这样的女子只宜短暂绸缪,切忌长相厮守。
不,天下的女人统统不适合做
,更不值得动情。
他之所以年过而立犹无
妾,甚至得一男半女延续香火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便是起因于他对女人的深恶痛绝。
“不会有这么一天,你最好死了这条心。”踱至矮几前,端起仍冒着氤氲的青瓷茶碗,低低啜饮。
罢棱的五官,酷冷中有淡淡的恫怅。多年来,他总不对任何人吐
心事,他的人和他突然崛起的傲人产业,永远是茶余饭后大伙最爱谈论的话题,然,它始终是个谜。
“是,敏儿省得。”她也许天真,但不笨,明白长倚君侧只是美梦一场后,立即乖顺如一只小猫咪。
她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当然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可,她已经很
足了,楚孟扬对她的宠疼,远远超过任何阔家少爷,这份体恤,足以令她回味一辈子了。
耳畔忽地一阵暖酥,她
身,用最温柔、最甜蜜的方式承
他…
∮∮∮∮∮
包深
残,敏儿恋恋不舍为他整建衣冠“那幅画对您真如此重要吗?”
否则左护院纵使借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三更半夜跑来,硬生生将他请走。
“唔。”楚孟扬神色一冷,骤添三分狠烈。
那是他心灵深处重锁的秘密,普天之下对他最为义重恩长、令他毕生难忘的一朵花。没有“它”他恐怕早已成
落街头行乞的丐帮子弟。
“你自睡去,不必等我。”
没有缱绻言别,唯留满室寂寥,让敏儿平添悲楚。
“琼林苑”外,反常地寒风凛冽,
云密布。左护院及四名随从已在马车旁等候多时。
“那幅画现在哪?”楚孟扬满脸焦切。
“在憩园。”
他的另一处别业。园内奇花斑斓,落英缤纷,是他最喜爱的一座休闲雅筑。
“走!”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跳上马车。
憩园位于北池子,东五第八二巷衖樱树林内。这座木建的园林,青蓝玉雕,黑夜中益显雅致雍容,如一抹飘掠的云,轻灵温馨。
守卫的奴仆一见到楚孟扬,慌忙敞开大门,欠身
入。
“老爷,请往书房这边走。”
园子里最宽敞、装饰得最精致典雅的地方就是书房。因他曾是诗书满腹、前程似锦的才子,只可惜…楚孟扬一踏入三面书墙的房内,即瞟见案前壁上,当中悬挂的那幅墨宝。
第四幅了,连同之前的三幅,他几乎费尽心血,不惜以巨额代价将牡丹的“遗物”一一买回。
她说过,她会将
血灵
汇聚于其中一幅,会是它吗?
“你们统统出去。”他要单独守候牡丹“现声”一如多年前,他们首次遭逢般。
往昔是一页不堪回首的沧桑史,他曾努力抛诸脑后,但愿永生永世不再忆起。
而今晚,时移物换,过去种种却格外清晰,尽现眼前。
“牡丹!”他低唤。“牡丹!”
屋内静悄悄的,画纸谧寂索然,了无动静。
楚孟扬
臆一拧,痛入骨髓。莫非天意?故意考验他,必须寻齐五幅画作,才可与牡丹再度重逢。是一种试炼,探他是否情真意切?
颓然跌坐太师椅上,心窝里如血刃相侵,满腹似火燎肝肠…黑夜变得变得狰狞,他的失望愁绪倍增,仿佛要
噬了整个人。
树梢有飒飒风声,如湘裙窸窣,气氛近乎诡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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