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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伤逝(下)
 走出了门,才发现天已微沉。天边斜淡淡,苍凉的映照在天地之间。我缓缓穿过回廊,走到大门之处。又来到街道之上。

 整个人是⿇木的。

 心里有一块地方,涨的发疼。想哭,可是哭不出来。

 街角之处站着一个人,寂寞忧伤的⾝影。

 我走到他的⾝旁,与他对视。二人都是脸⾊惨⽩,神⾊凄然。

 他低声道:“她怎样了?”

 我淡淡道:“她走了。”心中悲伤疼痛无比,忽地怒起,大声道:“就连她临死,你也不敢去见上她一面。张辅,你到底是不是男人?”重重将手中宝剑摔在他⾝上,道:“这是她要我给你的,你拿去吧!”

 他沉默不语,默默拿过宝剑。伸出手来,轻轻‮摸抚‬,神⾊哀伤平静,眼里却全无光彩,黯淡无波,仿如一滩死⽔,再也没有了生命的光华。

 他道:“她说了什么?”

 我眼中忽然盈満了泪,哽咽道:“她说,她很快乐。”噙着泪,无声微笑,道:“她说,但愿生同时,⽇⽇与君好。”

 她说“但愿”她没有说恨。因为她不恨。她从来是一个善良宽容的女子,不懂得恨,只懂得爱,只懂得忍耐和接受。——心里没有恨,是不是就容易快乐些?

 忽然,我似乎开始渐渐了解她了。也开始渐渐了解,这一份无望而哀伤的爱情。

 他低声道:“这把剑,是我十四岁那年,我⽗亲给我的。那时候他对我说,儿子,你要用这把宝剑,保卫咱们的家园,保卫咱们的百姓,保卫北平。绝不能辱没我张家名声。我答应了他。”他的声音,从容而平静,淡淡道:“后来,⽗亲战死在沙场之上。我告诉自己,要继承他的遗愿,要做一个象⽗亲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生命中最大的梦想和快乐,就是在沙场之上为国奋战。家室儿对我来说,是一种延续家族⾎脉的使命,是对⽗⺟的孝顺。我从来没有想过,会遇见这样一个人,会爱上她,会如此情不自噤。”

 他边泛起一丝无奈的微笑:“我把剑给了她。因为除了这个,我不能再给她什么,也再给不了她什么。这是我最大的光荣和梦想,这世上,也只有她能懂。”

 他是对的。

 他们互相了解,彼此信赖。即便从此远隔天涯、各自一方,即便岁月流逝、沧海桑田,也不能磨灭对彼此的爱恋和思念。

 原来时间和离别,有些时候,并不是摧毁爱情的武器。它反而让爱情更加持久,让思念更加清晰,让快乐更加永恒。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你去安南作战,也是为了她么?”抬头看他,低声道:“为了离她更近些,是么?”

 他昂首不语,良久,方道:“她一直在我心里。从来不曾远离。无论是从前、现在,或者将来。”语气那样的平静,我却觉得痛楚,低声道:“她懂。”

 他笑了一下:“是的。她懂。”他将手中宝剑抱在口,那样的爱怜、那样的満⾜、却又那样的忧伤,低声道:“只要她懂,就够了。”

 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眼看天⾊慢慢黯淡下来。街旁的树叶儿随风飘动,月⾊渐起,恬静而平淡。他的侧影,孤单而忧伤。

 他低声道:“因为她懂,所以她独自承受了这一切。她怕我为难,便故作欣悦的顺从皇上嫁了旁人;她怕我歉疚,便假装很开心快乐的过着⽇子;她怕我担心,便再也不肯与我见面。她为我做了这一切一切,她明知道,我对皇上,只有忠诚,却绝不敢违抗。”说到后来,渐似呜咽,又似梦呓“常宁,倘若她可以自私一些,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能够勇敢一点?”

 我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她很快乐,你也不要再难过了吧。”心中不忍,柔声道:“张辅,你要好好活下去。要活的更好,这样,常宁才会安心。”

 他凄然一笑,昂起头来,仰望着天边繁星,低声道:“我会。我会活的很长久,我要在我们重逢的时候,告诉她。这个世界是多么美,这些⽇子里,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我要告诉她,我…是多么的…想她…”喃喃自语,怀抱宝剑,渐渐走远。

 我站在原地,楞楞的看着他忧伤而落寞的背影,在街角处,慢慢模糊,直至消失不见。那盺长的背影里,却隐隐透出一股彻骨的绝望,和执着的坚強。

 我知道,此生,他再也不能将她忘记。

 他们的心,会永远在一起。

 张辅,后来成为了大明王朝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军事将领。辅佐四朝君王,鞠躬尽瘁,兢兢业业,虽权倾天下,却始终忠诚正直。正统年间,已经髦髭之年的他,跟随皇帝征战蒙古,最终死在沙场之上。

 ——他兑现了自己曾立下的承诺。

 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虽然,在爱情上,或许他不够勇敢。但他懂得,也被懂得过。

 来过,活过,爱过。

 这,就够了。

 夜⾊缓缓而落,绿柳如丝,风飒飒而飞。我站在那里,默默凝视着黛青⾊的天空。

 今夜,或许又会是个月光盈天的⽇子。

 这样的光华如⽔,这样清凉的夜,她,却再也不可能看到。

 幽静空旷的大街上,忽然传来了滴答答的马蹄声。我有些茫然的看着声音的来处,朱⾼炽正骑着马,迤逦而来。⾝影淡泊悠远,他的面容沉静,紧紧抿起的嘴角,让他看起来,显得孤单而悲伤。

 他亦看到了我,下了马来,走到我⾝旁,低声道:“小七!”

 我无限惆怅的微笑起来,低低道:“她死了。”心中凄苦,语气却是淡漠。

 他双眉微蹙,叹道:“我已经知道了。”伸手轻轻扶住了我,低声道:“夜深了,快回去罢!”

 他依然是这样的温文尔雅,丰神俊朗。这么些年未见,是我对他一直心存歉疚,不敢与他相见。而他,却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仍对我这样的关怀备至,温言以对。

 枝叶疏然,清风徐来,我低声道:“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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